他們經過一座鏽蝕的鐵橋,藤蔓攀附在欄杆上,早已枯黃。
罅隙間零星開着野花,暮色将花瓣浸成淡紫,邊緣蒙着灰黴。
裴野俯身拾起一朵,花瓣脆弱得幾乎一觸即碎,指尖輕觸她衣領,将花小心綴于領側。
她低頭嗅了嗅,花香早已淡薄,混着江水腥鹹,莫名惹得眼眶燙澀。
“你呢,想好考去哪了嗎?”
風掠過蘆葦叢,簌簌聲中絮狀絨毛飄散,落及她垂落的發梢。
他擡手欲拂去她發間的絨毛,卻在觸及她頸側時頓住,指尖轉而拈走蜷曲的焦褐梧桐葉。
夜霧自江面袅袅升起,濡濕了衣領的邊緣。
“沒有想好,志願填報三天時間呢,不着急。”
究竟是坦然從容,還是另有所慮,無從揣測。
醫大。
京北久負盛名的高等大學。
沒招惹她之前,他的首選志願始終是警大。他渴望繼承父親的衣缽,身着藏藍警服,撐起一方安甯。
父親是他心中不可撼動的英雄楷模,自孩童時起,他就把父親當作榜樣,一心追随父親的足迹。
可如今,他的想法卻開始動搖。
她的未來與理想,開始成為他權衡的要素。
她立志成為醫生,以仁心仁術拯救生命,懸壺濟世。
而他若選擇從警,必将重蹈父親覆轍,陷入聚少離多的困境。
正因長期分離的痛苦,母親最終選擇了離婚。
可誰能想到,離婚僅僅四年後,父親驟然因公殉職,爺爺在悲痛中變賣産業,攜他遷回梅江。
讓他遇見了冷鸢。
好像一切皆有迹可循。
遠處傳來吱呀作響的小推車聲,車輪陷入石灘路細密的裂縫,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賣老式刨冰的老人弓着背,冰盒外層漆皮剝落,露出斑駁的鐵鏽色。
冰塊的寒氣在暮色中凝成白霧,混着糖水黏稠的甜味,一股氣味帶着某種陳舊的、發黴的熟悉感。
冷鸢鬼使神差扯了扯裴野的衣擺,聲音輕得像一片飄落的蘆葦絨。
“我請你。”
就當為利用你的愧疚感買單。
裴野的喉結動了動,嘴角扯出一個淡得幾乎看不見的笑。
“我是不是第一個讓年級第一請刨冰吃的人?”
“……”
冷鸢不搭理他的陰陽怪氣。
她喚了聲,聲音卡在喉間,帶了點沙啞。
“大爺,來兩份刨冰,一份要多加紅豆。”
老人動作遲緩,刮冰刀在鏽迹斑斑的刨冰機上磕出沉悶聲響,冰碴纏着鐵鏽味落在圓盒底。
“你喜歡吃紅豆?”
裴野目光掠過她特意強調的紅豆,默默镌刻于心。
兩人的影子被昏燈拉得長長的,在石灘路上交疊、分離,又交疊,又分離。
“紅豆相思嘛。”
每次嘗到紅豆的綿密清甜,記憶便會自動倒帶回父母在身旁的時光。
他們和藹的笑容,廚房蒸騰的煙火氣,還有被笑聲填滿的瑣碎日常。
遠處船桅輪廓在朦胧間忽隐忽現,船工低沉的号子聲被水汽浸得發悶,卻仍順着江流悠悠蕩開。
裴野隐約看見她眼眶泛了紅,紅得一塌糊塗。
關于冷鸢的家庭,他僅從旁人隻言片語中拼湊出模糊輪廓。
父母在她小學畢業後相繼離世,之後一直寄住在大伯家。
再無更多細節。
兩人默默踱過江畔,似乎要将臨水長路走成沒有盡頭的黃昏。
明日或許會有更濃的霧,更破舊的橋,以及更渺薄的希望。
但星星依然在黴雲縫隙間閃爍,俨如永不沉落的豔陽光。
*
暮色沉沉的街巷深處,冷鸢在志願填報截止前最後一刻,尋至一處蜷縮于牆角的斑駁網吧。
光線昏暗的室内,她落座一台尚存餘溫的電腦前,着手填報志願。
大伯家中存放着一台筆記本電腦,冷知諾一年前軟磨硬泡成功購置。
彼時她還滿臉得意地向冷鸢炫耀。
“沒有爹媽疼的孩子真可憐。”
大搖大擺拿着新版電腦走入自己的房間。
小網吧一股子劣質香水味和刺鼻煙味。
目光所及之處,皆是染着黃毛或紋着花臂的不良少年和小混混。
有幾個人懷中還摟着身穿小吊帶、紮着高馬尾的辣妹。
冷鸢在表象上與他們高度相似。
冰藍灰頭發,腰側藍焰,花苞丸子頭,V領短T配高腰短褲。
唯一不同在于,她來小網吧是為了填報志願,而他們是沒日沒夜沉迷遊戲。
從她踏入這片混沌時,已有幾雙帶有侵略性的目光黏膩附上她的後背。
她早有感知,卻心無旁骛般完成既定流程:進入指定網站頁面,輸入用戶名和密碼,仔細閱讀考生須知條款,僅錄入單一院校及專業代碼。
填報更多志願無實質意義。
即便錄取,也未必能夠實際入學。
确認信息無誤後,随即退出系統。
一氣呵成。
一個小混混注意到她填完,唇間叼着半截煙卷,滿懷惡意地趨近。
蠻橫撥開原本窩在轉椅上的辍學生,将沾滿油漬的薄外套重重砸入轉椅。
“真是個乖得讓人牙癢的好學生。”
吐出的煙圈挾着戲谑,目光眈眈纏上她纖白的腕骨。
“志願表隻填了孤零零一行?”
“嗯。”
冷鸢眼睑未擡,冷淡回應像一記輕飄飄的耳光。
小混混見她一副愛搭不理的模樣,心底窩起一團火,正要撕開嗓子時,座椅冷不丁遭淩厲踹擊。
煙灰簌簌墜落的刹那,他暴戾旋身,卻在看清來人輪廓的瞬間,渾濁瞳孔凝着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