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西爾想到了在海岸邊将珍珠交給人類的父親。他現在完全理解了父親的想法,對種族的定論是無法成立的,因為每個個體的選擇不同。而且最重要的是,她不一樣。
但是魚尾持續的難熬的疼痛确實消耗了他太多體力,現在,疼痛遠去,溫柔和安甯包裹着他,他隻有硬撐着才能不睡過去。
身邊的人卻在這時輕輕動了動,不是要離開,而是俯下身在他的額頭落下一個溫柔的親吻。柔軟而溫暖的觸感牽扯出胸口的絲絲癢意,好像将他整個人都浸泡在了溫和的暖流裡,于是他實在撐不住了。
陷入沉睡前的最後一刻,塞西爾意識到,他依舊沒有得到她的回應。
康斯坦絲安靜地看着熟睡的塞西爾。
人魚逐漸平穩下來的狀态讓她松了一口氣,他也許沒意識到自己已經昏睡了兩天。
剛開始時,隻有一刻不停地安撫才能讓他在疼痛裡喘口氣。康斯坦絲絲毫不敢離開,但即便如此,依然有好幾個時刻會将他折磨到無自覺地埋在她懷裡嗚咽,讓她的心也一直跟着揪痛。
後來他總算是平靜下來,即使沒有魚尾的輕撫也不再捱着痛楚,隻在偶爾有些不安時輕輕皺眉尋求她的安慰。
然後是現在,他蜷縮在她身旁,輕輕貼着她睡得安穩,隻剩下平緩的呼吸。
康斯坦絲從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她想要保護這個存在。
視線轉向一旁時,康斯坦絲的眼裡出現了從未有過的冷意。
那裡放着一封信,是今早送來後她親手拆開的。
華麗的信封裡沒有任何文字,隻有一張相片。
是她在海岸上抱着一條人魚。
*
“歡迎。”賈斯帕爾模糊發音的音調比往常要高,煙鬥裡的火光也比往常亮上一些,“我就知道你會來的,你是個懂得審時度勢的聰明姑娘。”
旁邊的加裡也揚起虛假的笑容,仿佛在慶賀計謀的得逞。
而康斯坦絲隻身一人,神色冷漠地站在大廳中央,手裡拎着一個裝了什麼的布袋沒好氣地回應。
“承蒙誇獎,那麼明顯的威脅我還不至于看不出來。”
她還是沒甩掉跟蹤者,那張相片表明他們已經知道了她和塞西爾的聯系。如果不給他們想要的東西,他們必然會動用手段傷害他。
“瞧瞧,多傷感情的說法,隻是籌碼罷了。”賈斯帕爾一瞬間簡直像個循循善誘的慈祥老人,“你也有籌碼不是嗎?說說你的要求吧。”
康斯坦絲沉默幾秒。
“在此之前,我有些問題想問。”
她沒有理會就要跳起來譏諷她的加裡,而是情緒低落地垂下眼眸,露出一絲悲戚的神情,“我想……至少給我的祖父一個交代,在我背叛他之前……”
加裡輕蔑地哼了一聲,旁邊的吉姆更是從頭到尾沒敢出聲。四下安靜了片刻,直到一縷煙霧被賈斯帕爾吐出。
“……我會視情況回答你。”
“所以,是你做的對嗎?那年冬天的災害。”康斯坦絲擡頭望向台階上方,聲音裡并非她慣常的質問,而是一種從未出現過的飄忽和迷惘,“是你設計好的,你置他們于死地,卻要他們為自己的死亡買單。但你是怎麼做的?人們不可能……我祖父不可能沒發現。”
“這很簡單,小姑娘,尋常的凍害罷了。”他的眼神幾乎帶上了憐憫。
“冬天的小麥灌溉要格外小心,不是嗎?尤其是澆凍水的時機,早幾天是保濕禦寒,晚幾天就可能成為凍害的元兇。你猜怎麼?我甚至不必指使我的傭兵,隻需幾個金币,鎮上就會冒出大把的人手。他們可以為了明天的酒錢而放棄遙遠的春天。”
“真是令人懷念,我還記得你祖父在這裡和我對峙的樣子,就站在你現在的位置,可能再往右邊一點兒。他把鎮民描繪得像純潔的羔羊,大罵我的無恥,譴責我棄他們于不顧,哼哼……”
賈斯帕爾從胸口裡發出笑聲,好像真的在眼裡看到什麼好笑的景象,“肯特·溫斯頓,多善良的人啊,如果他知道自己傾注心血培育的鹽藻麥也救活了那些人,該會是什麼表情呢?”
“不過不用擔心,從今往後,我會為這個你們所珍愛的珍稀物種,選擇一些更合适、更偉大的用途。”
他停止了回憶和暢想,目光重新聚焦在康斯坦絲身上,“我想你應該沒有别的疑問了。”
康斯坦絲的神色暗了暗,點了點頭。
她要問的已經問完了,而她用手中籌碼提出的要求再簡單不過。
“東西給你,我要你保證不去傷害他,也别去找其他人魚的麻煩。”
聽到要平白放過人魚,加裡頓時漲起了氣焰,“這我可不能……”
“我答應了。”賈斯帕爾的聲音卻悠悠傳來。
“賈斯帕爾大人?!”加裡震驚地扭過頭去,“這跟我們說好的可不一樣!”
座上的人看都不看他一眼,“我什麼時候答應過要跟你合作了?”
“你……?!你個老不死的!”
現在是什麼意思?他連一顆珍珠、一枚金币都無法得到,即将成為被耍得團團轉、免費賣了情報的蠢貨!
加裡氣急敗壞地就要沖上去動手。
“老大、老大……”
吉姆帶着大難臨頭的絕望感死死攔住他,因為他看見鄉紳的傭兵已經悄悄站在了房間的各個角落。
“現在,把它給我。”
賈斯帕爾對階下的鬧劇置若罔聞,貪婪的目光緊盯着康斯坦絲。
康斯坦絲平靜地走上前,遞出了一袋植物的種子。
*
“……康斯坦絲……”
塞西爾勉強睜開雙眼。
即使在昏睡時,他也一直感覺得到康斯坦絲的安撫。擁抱、魚尾的撫摸、輕哄着喂進嘴裡的水和食物,讓他可以安穩地睡下去。
所以當他在越發強烈的不安中逼着自己醒來,他意識到康斯坦絲可能離開了。
他試着撐起身體,發現渾身浸滿了難以形容的疲憊。魚尾的化形幾乎已經完成,隻剩雙腿之間的部分皮膚還粘連着,限制着他的行動。
房間裡很安靜,康斯坦絲不在,隻有床頭一封嶄新的信件。
塞西爾拆開信封,慢慢閱讀着她留下的文字,拿着信紙的手卻開始輕輕顫抖。
……他不能認同她的決定。
他用自己親身的疼痛看透了太多邪惡,那些人絕不會因為任何既得的利益而收手,不論康斯坦絲采用何種謀略,在選擇掀桌的人面前都不可能全身而退……他不會讓她獨自冒險。
他需要在陸地上行動,立刻,不能再等。
開信刀在手裡閃着金屬的光芒,塞西爾深吸一口氣,反手将它握緊了。
夕陽灑在海面,映照出溫暖的橙黃色。
群鳥被什麼驚起,但是那聲痛苦的悲鳴卻無人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