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盛往日是敬畏教主本人,敬畏任我行。如今再從餘光望過去,看的卻不再是某個具體的人。
他在看。任我行身下坐着的那把交椅——權力的象征。
任我行也在看,看他視線所及之處所有低垂的頭顱,看他們或彎曲或挺直的脊背,在衆教徒之中,他又一次看到低着頭也難掩少年意氣的東方盛。
他開口:“東方,将你日前探聽來的消息一五一十說明。”
東方盛上前一步,應是。
他二人之間一問一答看似融洽,老辣如童百熊卻能看出其中彌漫着的無形硝煙,宛如緊繃着的弓弦,誰也不知道是弦先崩斷,還是弦上之箭先迸發而出。
究竟是任我行的打壓緻使東方盛對那個至高無上的位置産生掠奪欲,對自由産生渴望,還是任我行早就看出東方盛的不穩定,所以才對他進行打壓呢?
這一切都不得而知,就連自诩可以操控命運的方外之人,也不清楚自己随手一撥,會将命運牽扯的衆生牽扯到何處。
在暗處滋生的一切,都在靜待某個時機。
可能,是入秋後的第一場雨。
秋雨如絲,陰冷漫上骨髓。尋常人的骨頭縫都會在這種時候纏上濕寒,殘缺抱病之人對此更是深惡痛絕。
言無咎沒有這種深惡痛絕。不過常有人為他擔憂。
東方盛自是不必說,早早燒了炭盆将屋裡屋外烘得暖洋洋,在幹燥的屋内欣賞秋雨也是件美事。
平一指的藥材曬好之後,仍隔三差五上來一趟,言無咎身旁有人時,他們兩人就相顧無言,最多就平常事鬥上幾句嘴。言無咎身邊若無人,就要開始一場漫長的追根究底和不耐煩的敷衍解答了。
平一指最常問的是:“為什麼要這樣做。”
言無咎最常回答的是:“還不到時候教你這個。”
好在平一指在他這兒總算學到了“縫合”、“消毒”、“急救”等聽名字奇怪,實操起來更加奇怪,但卓有成效的幾門手藝。
但平一指總覺得那些東西他或多或少也能在古籍中窺到蹤影,就算沒有言無咎,這些東西他日後說不準也能琢磨出來。他更想學的,是一些他自己難以匹及、聞所未聞的部分。
直到此日秋雨,平一指給他帶了些驅寒用的草藥,讓人煮了給他喝下去。
言無咎無奈:“我不需要。”
平一指堅持:“你怎麼可能不需要,勿要因為藥苦就任性。”
緊接着,他還喃喃:“大夫怕吃藥的,你真是我見過頭一遭。”
言無咎:“我的身體我怎麼可能不知道,我體内營衛和調,不用服藥。”
平一指聽見這個就來氣:“你是不是跟東方盛也這麼說?你腿足痿廢多年,定會導緻氣血不貫,筋肉枯瘦。依你的性子,我不信如此殘症不會讓你心氣郁結,肝血不暢。長此以往,形神俱損。這絕非一兩劑草藥就能醫好,非得長期調養、針砭刺激才行。你既不服藥,也不按摩針灸,這是不拿自己的身子當回事麼?”
他話音落地,感覺自己說了太多,好像很關心言無咎似的,又硬邦邦補充道:“你一人死不足惜,你那些醫術還無人傳承,若是就此蒙塵,那才是當世一大損失。”
言無咎看他這嘴硬心軟的樣子,托着下巴,半晌才開口:“傳不下去的。”
“什麼?”平一指沒明白他的意思。
“這門技藝,傳不下去的。隻因這并非世人所謂之醫術……若硬要說,你可以理解為‘巫術’。”
平一指神情恍惚的離開東方盛的府宅,在門口正巧撞見方靜。
他渾渾噩噩,隻聽見方靜問他:“……痨病……醫術?”
痨病?他搖搖頭。醫術?他如今再聽見這兩個字隻想仰天大笑三聲。
原以為憑自己所學所識已是經天緯地之才,甚至敢将自己治病救人與上蒼之定奪相提并論,如今卻突然意識到自己即使再多努力,也不過夠到生而不凡之人的殘餘……如今維系平一指最後一點理智的,也不過言無咎那句“自我之後,世間再無巫術,隻有醫術。平一指,你的醫術才是應當更精進,繼而流芳千古之物。”
他的傲慢因言無咎打破,傲骨卻又被他重塑。
以至于此時此刻,他竟不知要用什麼樣的姿态去面對言無咎。
他選擇倉惶逃離。
他将言無咎、東方盛、任我行還有方靜都抛在了腦後。
也因此,他錯過了方靜順着大雨落下的眼淚,和弓弦崩斷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