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縣衙出來時正值晌午,天色不知何時變了,雲幾乎掉到地上,陰沉潮濕。
就連風都是熱的,空氣中彌漫着難以言說的燥熱,沉悶到難以呼吸。
山雨欲來,田弄溪在門口和景溫書告别,匆匆準備離開。
景溫書喊住她,遞過去一把傘,盯着她笑,“别淋着雨了。”
“多謝,下次見面還給大人。”田弄溪沒有猶豫地接過,想了想又問,“我二叔他……何時能被放出來?”
“他若無罪自會還他公道。”景溫書笑得像個狐狸,“畢竟,天下姓聞。”
說完,他靜靜等待着田弄溪的回應,看她的眼神深不見底。
田弄溪正在把藥包遞給田耀祖,聞言忙裡偷閑抽空對着面前自來熟的男人笑了兩聲,說着多謝多謝走遠。
一聲若有似無的輕笑被淹沒在風聲裡。
田弄溪走得飛快,抱着藥包的田耀祖小跑也跟不上,他被落在田弄溪身後兩三米,時不時喊:“姐,姐!”
又往前走了幾十米,田弄溪才意識到身後如鬼魅般如影随形的呢喃從何而來。
她回過頭,遠遠的隻能看見一個小黑點挪動着靠近。
田弄溪在原地耐心等了會兒,實在受不了了,往回走到黑點身邊,拽着他的衣領往前走。
“走快點,馬上要下雨了。”
“可、可是我們不是有傘嗎?”田耀祖氣喘籲籲。
田弄溪看了眼天色,笃定道:“要下大雨,還是走快點吧。”
她本來還想去田農樂藏外室的宅子門口看看,田農樂被押走時分明驚慌失措,怎麼下了大獄反而端起來了。
短短幾個時辰變化如此之大,難不成真因為他是無辜的。
泥土的腥味撲面而來,田弄溪卻盡情嗅了嗅。
她生長在南部沿海地區,從小到大快到夏天的時候總是會有這種陣雨天氣,下之前天色暗沉如世界末日,風能吹倒家家戶戶的晾衣架,悶熱潮濕的空氣讓人分不清汗和水的區别,下的時候狂風驟雨不停歇,洋洋灑灑到像是天空中正在辦潑水節,但來得快去得也快,窩在被窩裡看完一場電影,世界就已經被洗刷幹淨。
明明是不同的世界,卻有相同的天氣。
眯着眼睛看飛奔而來的烏雲時,田弄溪心想,腳下踩的這片土地和她無數次前往試驗田的小路沒什麼區别。
這個世界,和她的世界沒什麼區别。
人還是走不過雨。
大雨忽而傾盆而下,小路邊搖曳的花被打得東倒西歪。
田弄溪匆匆打開紙傘,田耀祖自覺縮到傘裡。這條路周圍都是農田,沒有擋雨的地方,二人被雨劈頭蓋臉地打,還是隻能硬着頭皮往前走。
幸好此處已經離田家不遠,在被風吹得面部癱瘓的前一秒,田弄溪終于看見田家的大門。
進了小院,黃氏在主屋裡候着,看見二人回來直直站了起來。
田弄溪半邊身子都淋了雨,趕路的時候不覺,此時歇下來身體裡泛起陣陣涼意,不自禁打了個噴嚏。
拿着幹布給田耀祖擦頭的黃氏聽見動靜,擡頭說:“桌上有熱茶。”
田弄溪應了聲,坐到桌邊給自己倒了杯茶,一口氣喝完了。
熱茶下肚,身上漸漸泛起暖意,腹部時不時的抽痛也被治愈。
田弄溪長舒一口氣,終于緩過來。
她拿起傘要回自己的屋子,手一撐一放,面前多了個狼狽的人。
戚衡安不顧飛濺的雨水,盯着田弄溪的眼睛喊了聲二娘。
他大概一直在聽這邊的動靜,才能在田弄溪剛回來沒多久就過來。
不知雨水還是汗水早已打濕他額間碎發,戚衡安卻不管不顧,語氣急切,“我有話和你說。”
田弄溪觀他神色急切,壓住内心疑惑柔柔應了聲好,将他帶到竈房。
甫一進門,戚衡安的聲音倒豆子般傾洩出來。
“我都知道了。”戚衡安說,“二娘,你二叔犯的事不小,雖說我朝無連坐制,但蜚短流長怎麼會不影響到你?”
感受到真摯的關心,田弄溪嫣然一笑,說:“沒事的,二叔的事還無定論,再說了,他是他,我是我。”
“怎、怎麼會。不說别的,就單單是……”戚衡安被笑容晃了眼,語速不敵之前,有些結巴地繼續,“單單是婚嫁之事,對你的影響就很大了……”
他越說頭埋得越低,聲音也越來越小,田弄溪隻模糊聽見婚嫁二字。
她笑了笑,問:“婚嫁?婚嫁怎麼啦?”
“二娘妹妹。”戚衡安抓住最後一絲孤勇,深深吸了口氣後顫抖着開口,“我們成親吧。”
?!
田弄溪怔住,嗓子幹澀,跟失了聲般艱難地發出一個疑問的語氣詞。
窗外雨淅淅,似有鳥雀撞樹,“哐當”一聲壓過暴雨,霎時鳥獸散盡。
撲騰撲騰的扇翅聲中,二人沉默如對峙。
戚衡安先敗下陣來,自嘲般低頭笑了笑,露出一截纖細脆弱的脖頸。
他剛準備開口打斷寂靜,面前如佛像般巋然不動的姑娘忽而擡頭。
她像下定了某種決心般堅定開口:“不行。”
“對不起。”田弄溪身體抑制不住地發抖,“我……我……”她說不出什麼好理由,更不敢說自己并非田二娘,支支吾吾說不出話。
這落在戚衡安眼中成了愧疚。
因為不心悅他産生的愧疚。
“對不住,是我唐突了。”他斂眸掩住落寞,強撐着笑了笑,“既然如此,願你得覓良人。”
說罷,因為面前姑娘的心軟,内心泛起的心疼居然壓過被拒絕的傷心。
戚衡安控制不住心中所想,索性一咬牙說了出來,“林公子為人端正,可他似水中月鏡中花,讓人捉摸不透。二娘,你從未見過外面的世界,這種人絕非池中之物,愛慕他怕是會令你難過。”
他說完才意識到自己的話像是被拒絕後找補,暗暗诋毀他人,一時面色如土,不敢看田弄溪。
“不不不。”田弄溪意識到他誤會了什麼,吓了一跳,幾乎彈起來,雙手不停揮動,“不是你想的那樣。”
她杏眼圓睜,思緒混亂,一股熱血直沖腦門,一時間臉頰紅透,渾身發燙。
戚衡安苦笑一聲,略向前幾步,伸手輕輕拍了拍田弄溪的頭頂,無聲安撫。
觸碰一觸即止,這是他能做出的最過界的行為。
田弄溪還在絮絮叨叨。
“不是、不是。”
“你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