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神醫蒲扇輕點石案上茶湯,目光似要剖開煥遊笙衣襟下遊走的蠱紋:“中原赤心、西域蛇木、南诏噬毒蠱,倒湊齊了三毒宴。”
說着,他指尖銀針刺入煥遊笙腕間噬毒蠱遊走的青脈。
“老夫暫且為姑娘壓制毒性,使你能如尋常人自由走動。三日後,你們再來,此處設有三關,若不過,縱是皇後親臨,老夫也難施妙手。”孫神醫蒼老的聲音不容置疑。
……
三日後,竹簾被山風掀起,晨霧裹着濃烈的藥香漫進草廬。
見三人準時到齊,孫神醫輕點石案,百來株藥草在九宮格裡凝着晨露。
這一關,便是測試藥理和醫理。
程自言目光落在東北角那株紫蘇上方,有些怔愣。
七年前渝州城那場鼠疫,師父正是用這樣的紫蘇配出第一劑解藥。
“浸過砒霜的紫蘇,與天山雪蓮同置八卦位。”孫神醫銀須微顫,渾濁的眸子卻如鷹隼般釘在程自言臉上,“取何者為引?”
慕容遙扶着煥遊笙倚坐竹榻。
煥遊笙蒼白指尖摩挲着玄鐵雙锏的睚眦紋,目光掃過程自言僵直的脊背,這位素來從容到有些放縱的大夫此刻渾身緊繃,仿佛石案上擺的不是草藥,而是擇人而噬的毒蛇。
“北方坎、坎位第三株。”程自言嗓音喑啞,接着以銀鍊卷向東南角毫不起眼的黃精。
正确的選擇反而觸發機關,石案“咔”的一聲裂開寸餘縫隙,一隻灰鼠自暗格竄出直撲他右腕,那處有旁人不可見的隐秘疤痕,是當年黑虎幫挑斷他手筋時留下的。
“叮”的一聲,慕容遙揮劍擦着程自言袖口掠過,削斷灰鼠尾尖挂着的銅鈴。
即便許多細節慕容遙也并不清楚,但他記得那年自己找到黑虎幫密室時,程自言是何等光景。
鈴铛墜入寒潭,程自言沒有分給慕容遙一瞬目光,也沒分出心神來怨怼孫神醫針對自己設置這一出。
他恍惚又見渝州城的雪夜,他捧着鼠疫藥方沖回醫館,卻見師父倒伏在碾藥槽旁,後心插着三枚銀針,正是他臨行前留給師父防身所用。
“受火焚黃精,當配寒潭水。”他定了定神,以銀針挑開黃精根須,紫黑汁液滴入琉璃盞竟化碧色清露。
石案突然騰起白煙,他仿佛又從煙霧中看見當年醫館藥櫃的殘影,師父常穿的靛藍布衣一角正卡在櫃縫裡,仍囑咐他莫要招惹是非。
程自言再次強定心神,甩出銀鍊纏住西南角艾草。
“好個以毒攻心!”孫神醫蒲扇揮散煙霧,枯瘦的食指撫過艾草葉脈上細微的刻痕。
程自言瞳孔驟縮,那刻痕分明組成一個“濟”字,正是師父教他辨藥時親手刻在渝州醫館藥圃的記号,這個發現讓他幾乎不能保持清醒。
竹簾後突然傳來搗藥聲,與當年師父炮制藥材的節奏嚴絲合縫。
“真正的藥引,”程自言捏碎艾草,汁液順着指縫滴入寒潭,“是醫者悔痛之淚。”
潭水翻湧如沸,九宮格藥草盡數沉入水中,唯留東北角的紫蘇浮出水面。
孫神醫拊掌而笑:“這一關考的不是藥理,是醫心。”
“不知孫神醫與我師父有何淵源?”程自言讷讷着問。
孫神醫不答,隻道:“程大夫的心魔,倒比蛇木毒更烈。”說着擺了擺手,“罷了,既克心魔,此番便算過關。你們明日再來。”
……
子時(夜裡11時至次日淩晨1時)的月光浸透劍門竹海,程自言獨坐潭邊的石臼旁,洩憤似的搗着不知名的藥。
慕容遙坐到他身旁,程自言不聲不響挪遠了些,又挪遠了些,直至看不見彼此。
慕容遙用劍尖挑起程自言遺落的冰蠶絲,銀線在月下泛着冷光,歎息:“七年前程大夫可不是這般畏首畏尾。”
煥遊笙擦拭圓月彎刀的動作微滞,白日裡她也察覺到了程自言的異樣。
“上元二年冬,渝州鼠疫。”慕容遙的劍穗掃過水面,“有個傻子背着藥箱走街串巷,專給窮苦人送藥。那時的他恃才傲物、意氣風發。”
……
少年程自言踹開醫館後窗,拍了懷裡紫蘇葉,上面落雪簌簌而下:“師父!城東王寡婦家的娃兒退了高熱!”
靛藍布衣的老者往他懷裡塞了包點心:“黑虎幫在城西設了疫棚,你莫去招惹。”
可是少年意氣,總是不撞南牆不回頭,總是堅信善惡到頭終有報,哪裡那麼容易聽話?
三日後子夜,程自言被抓去跪在黑虎幫正廳。
虎皮椅上的男人旁邊蜷着個男童,紫黑面皮下透出縷遊氣。
“三日。”男人轉着手中匕首,“治不好,就要你的命。”
……
“後來呢?”煥遊笙問。
慕容遙的劍尖在水面無意義地劃着,割破水中月亮:“他用了師父調配的紫蘇方,卻算錯三歲稚童的藥量。”
竹林的搗藥聲陡然加重,又忽而停下。
程自言晃着酒壺走近,右手抖得厲害:“扶南兄,你又拿老皇曆下酒。”
他坐下,為免慕容遙添油加醋,還是決定親自将實情道出:“三日,那孩子有所好轉,卻未痊愈。”他将酒潑向潭中,像是祭奠,水霧中浮現黑虎幫地牢的陰森鐵栅,“我興高采烈地回去,欲和師父探讨新的藥方,卻見師父倒在血泊之中。這是黑虎幫對我沒能守信的懲罰,而我也拒絕再為那孩童醫治。”
酒壺“當啷”墜地。
程自言低笑一聲,挽起衣袖,指着腕上光潔的皮膚:“我的醫術,連這樣挑了手筋的傷疤都可讓其痊愈。可終究不能活死人,肉白骨。”
慕容遙颔首:“我那時正遊曆至渝州,聽城中人言黑虎幫欺男霸女,就一路殺進地牢。那時這傻子正用指甲在牆上刻藥方。”
“自此我甯願大隐于市,也不願再為人醫治。”程自言摩挲着手腕,語氣怅然,“治不好,總不會再害死誰。”
煥遊笙垂頭,這大概就是慕容遙從前所說,神醫大多脾性古怪,不願管世俗之事的緣故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