煥遊笙對雪蘭郡主當然不是毫無防備,事實上她對在幽州遇到的所有人都不可能毫無防備。
尤其是雪蘭郡主原本就在當日琅琊王氏給的名單之内。
之前說過,名單上的人,要麼是知情人,要麼就是逆黨。
隻是眼下看來,防備得還遠遠不夠,也許是因為之前在長安遇見的皇室中人給她留下的印象太過深刻。
大皇子與二皇子兄友弟恭;四皇子雖則愚鈍,卻肖似先皇,是個難得的厚道之人;就連當年發動宮變的三皇子,煥遊笙雖然不能認同他的所作所為,但在他生命的最後,煥遊笙看到的也不是他的野心,而是被父親忽視的不甘。
當三皇子知道皇帝并沒有徹底放棄自己,他是慨然赴死的,何況他與淑妃之間還有深重的母子情分,都足以見得他并不是個冷心冷情的人。
更不要說天真爛漫的世安公主,和幾個完全與世無争的庶公主。
煥遊笙對湯氏宗嗣的偏袒,是一種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本能。
人往往如此,自以為公正無私,實則總在不知不覺中帶着先入為主的成見。
人們總是更願意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事,更傾向于接受符合過往認知的判斷。
想來慕容遙雖智謀過人,卻也難免受限于自身的經驗和情感,并不例外。
所以在他們心中,雪蘭郡主即便不是對皇帝忠心耿耿,也絕不可能做出勾結外族之事。
正因如此,他們幾乎一直在刻意忽略這個在幽州最為特殊的存在。
煥遊笙拾級而上,官袍掃過石階縫隙裡新落的桂花,迎面就見雪蘭郡主的貼身侍婢,叫綠腰的,候在九鸾銜珠照壁前不知多久了。
“恭迎大都督。”綠腰鴉青襦裙綴着昆侖玉禁步,含笑引路的姿态像是丈量過千百遍,那笑容恰到好處,既不過分熱情而顯得谄媚,也不過分冷淡讓人覺得倨傲。
煥遊笙一路随她來到正廳,雪蘭郡主正捧着茶盞等候,一見她來,就漾起笑:“聽聞都督前日遇險,如今可大好了?”
煥遊笙一張嘴,話未出口,就先輕咳了起來,自懷中摸出個瓷瓶取了顆藥丸放入口中,壓了壓喉間癢意,才歉意道:“勞郡主挂念。已然好多了,隻是還需用藥蘊養着。”
“大都督快坐。”湯雪蘭目光如鈎,掠過瓷瓶上有些褪了色的衛氏族徽,“想不到大都督與京城衛家還有些淵源。”
煥遊笙落座擺手:“下官不過是與衛家女郎有些私交罷了。也是這瓷瓶實在精緻,這才留用。”
“倒是我唐突了。”雪蘭郡主笑言,“真是難得。聽說衛家仗着出了個二品尚書令,很是眼高于頂。不想都督與衛家女郎私交甚笃。”
煥遊笙像是聽不出她話中的挑撥之意,捧起茶盞,卻不喝:“郡主當知,傳言最是不可信。”
雪蘭郡主笑容不變:“大都督所言極是。常聽人言,前幽州長史張仁願最是個為民請命的青天,誰知竟是膽大包天。所以,那日他攜李元裕哭跪府前尋求庇佑時,我便替大都督……驗了驗他們的肝膽。”
她觀察煥遊笙,見她捧盞的手紋絲未動,笑得愈發惡劣:“沒想到——竟是黑的。”
對于郡主忽然展露的真面目,煥遊笙并不感到驚訝。
在她進入正廳嗅到迷魂散的氣味時,有些事就忽然想明白了。
她出身暗衛營,怎麼會不知道迷魂散的味道?
看來即使這層身份被人知曉,很多人也并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麼,頗有些輕視她的經曆了。
就像眼前這個容顔姣好的郡主,她視人命如草芥,玩弄權術,卻想不到有些人可以生長在爛泥中,卻仍艱難求生。
她更不會想到,會有人用服毒這樣痛苦又危險的方法來煉體。
煥遊笙眉梢微挑,茶香氤氲中,臉上的笑讓人辯不清她究竟在想什麼:“這二人死有餘辜,髒了郡主的手卻是可惜。”
湯雪蘭發覺煥遊笙沒有被吓住,不由多了些滿意,将一雙白玉柔荑舉至眼前,端詳今日新染的蔻丹:“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本郡主這雙手生得足夠漂亮,多沾這一星半點兒的血也不損分毫。”
“如此說來,下官确實太過計較了。”煥遊笙的目光也随之落在她的手上,“下官卻十分愛惜這雙手。不願再沾了不該沾的冤孽,令摯友失望。”
她說的摯友是世安公主,她永遠記得,自己殺死齊鸢之後,世安公主的悲痛。
雖然君命無貳,即便重新來過她也不得不執行。
“大都督重情重義。”雪蘭郡主的臉色冷了下來,“聽你這意思……是不願意了?”
煥遊笙将茶盞“咔嗒”一聲置回案上:“容下官直言,且不說郡主既為湯啟血脈,本當以社稷為重。然觀近日所為,聯契丹而亂幽州,構忠良而啟兵燹(xiǎn),此非但負先祖之托,更陷萬民于水火。此非人臣之道,更與牲畜無異。”
“單看郡主心胸狹隘、蛇心狼性、才智不足,便可知縱使得位,亦難及今上之治。下官愚鈍,尚知忠義大節,實不敢附逆而行,緻遺臭萬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