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像來時那麼匆忙,從幽州至長安,馬車徐徐而行。
由東北向西南行進,一路上原本該越來越暖的,可惜,冬日漸近,十月初途經洛陽的時候,遇上了雨霰(xiàn)交加,冷得徹骨。
馬車碾過官道的聲響悶如鈍刀割帛,煥遊笙掀起車簾一角,見枯柳枝丫挂滿細碎的冰晶,孟如瀾的铠甲上凝着霜花。
因着天氣的緣故,無法下馬車來野炊,親衛隔着油布簾遞進食盒:“大人,炊餅夾羊肉,姜湯煨過了。”
“多謝。”煥遊笙伸手接過。
食盒蓋子被掀開,蒸騰的熱氣在車壁留下霧蒙蒙一片,又在挨挨擠擠中水珠越結越大,最終顆顆滾落留下一條條水迹蜿蜒如淚痕。
慕容遙摸索着掰開餅子,麸皮碎屑簌簌落在貂絨大氅上,餅子的味道不算好,但好在他們本也不是太過苛求的性格。
門簾外孟如瀾與霍紅玉的對話裹着北風刺入車廂:“此次郡主謀反牽連甚廣,朝中與皇室宗親親近者多被處決,其餘涉案者或貶為庶民或抄家流放。更因軍中藏匿蕭定嶽這前朝遺孤,陛下震怒之下,連累前朝歸降的文武官員後代皆惶惶不可終日。”
霍紅玉口中嚼着什麼,聲音有些含糊:“哦?長安昨夜又落了幾顆頭?”
“全親王府滿門鸩殺。聽說世子刻了整夜的木雀,劊子手破門時,他正最後點睛。”孟如瀾說完“啧啧”兩聲,是短暫的惋惜。
……
煥遊笙雖鮮少在朝中走動,也少有故舊,卻因着身為公主護衛須得識人,是認得全親王世子的,湯玉青——那個總是安靜得近乎透明的少年。
作為先帝幼弟的獨子,湯玉青自幼與皇子公主們在弘文館聽司馬先生講學,卻總顯得格格不入。
他不善言辭,課業平平,文采和謀略都略顯遜色,隻常獨自在角落擺弄刻刀。
那些沉默寡言的時光都化作了栩栩如生的木雕:振翅欲飛的雀鳥、拈花微笑的仕女……其上每一道紋路都透着靈氣,與他木讷的外表極不相稱,卻映射了他天真爛漫如詩如畫的玲珑心。
這樣一個連螞蟻都不忍踩死的少年,連同他那與世無争的父親全親王,竟也被卷進謀反的漩渦。
若非要尋個罪名,大約隻因血脈裡流淌着皇族的血,有些不得不應付的人和事罷了。
他也死于這場清剿……
煥遊笙恍然,今年冬日似乎來得早了些,連姜湯的辛辣與羊肉的膻香也不能帶來一絲暖意。
從慕容遙的手掌傳來溫熱的觸感,那句“不是你的錯”讓她喉頭發緊。
她确實隻是忠實地履行職責——徹查幽州謀逆案,遞回長安的奏折字字斟酌,連一個可能引起歧義的虛詞都反複推敲過,不曾有模棱兩可牽連無辜之處。
那麼皇帝呢?
那個殺伐果決之下,藏着的柔軟悲憫内心的君主,此刻龍袍下的心是否也在顫抖?
還是已經生出了厚厚的角質,冷硬如磐石?
新朝初立,長安城歌舞升平的表象下,各方勢力正如毒蛇般吐着信子。
株連的鐵律,是祖制也是利器,能瞬間斬斷絕大多數蠢動的野心。
經過這段動蕩時期,迎來的将是上下一心的美好局面。
可是……
湯玉青雕刻的喜鵲突然從記憶裡振翅飛出,少年專注的神情與刑場接連不斷以至無法幹透的血污重疊在一起。
律法、權謀、忠誠,這些金光閃閃的大詞背後,是無數個被永遠定格的鮮活生命。
他們有些甚至是全然無辜的!
當所有人都站在各自立場無可指摘時,那些被碾碎的人生,竟成了這個完美邏輯裡唯一漏風的裂縫。
……
回到長安的時候已經是冬月,由于心中蕭瑟,明明是得勝而歸,卻絲毫沒有上次凱旋時的愉悅。
朱雀大街兩旁慘白的積雪被清晨喜慶的宮燈映成血色。
煥遊笙靴底碾過結冰的禦道,身後是慕容遙等人沉穩的腳步聲,阙樓觀禮台三重錦簾在她眼前次第掀起,龍腦香混着金絲炭的暖意撲面而來,卻化不開她眉宇間一路積壓的霜雪。
上回相見時,當今聖上尚居太後之位。
彼時煥遊笙剛從西北凱旋,沒有在京中過多逗留,便請旨随慕容遙南下尋醫。
之後在南诏百花宮樂不思蜀耽擱日久,未及返京便驚聞太後廢黜新帝,并登基為帝的訊息。
幽州事态緊急,接到密旨後,他們不敢耽擱,直奔太行山琅琊王氏,繼而北上幽州。
此番回京,實乃新帝登基以來,煥遊笙首次面聖。
她記得那雙慈愛卻深邃的眼眸,如今再看,龍椅上的身影更多了幾分威嚴與冷峻。
皇帝以女子之身端坐蟠龍禦案後,九鸾銜珠冠垂落的赤玉流蘇微微晃動,绛紗袍十二章紋在初升的日光中流轉金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