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政殿前,九重玉階覆着寒霜,朝鼓聲震碎拂曉殘星。
朝中正一品至二品多居虛銜,鮮少踏足日常早朝。
煥遊笙以從二品鳳閣鸾台平章事兼羽林大将軍之職,穩立丹墀西側首位。
她深紫官袍灼若雲霞,金線九尾鳳紋在殿門傾瀉的曦光中振翅欲飛,玄貂裘領猶綴幾粒穿越大明宮時沾染的碎雪。
此番是女帝登基後煥遊笙的首朝,卻非女帝的首朝;是她以朝官身份的初臨,卻非丹墀上首現女官。
一切都稀松平常。
唯一讓煥遊笙留意的,是踏入大殿時,殿前青銅鶴爐吞吐的暖煙中,一抹意外熟悉的側影。
昔年江南的驚鴻舞姬,後來的深宮蘇美人,如今竟着五品女官服立于鳳閣隊列中。
煥遊笙忽然想起曾在坊間聽聞:“女子若要成事,即便隻是做酒樓的老闆娘,要風生水起,也該如男子般悍勇剛毅。”
這話她素來不屑,她不屑非是因着覺得女子無須悍勇剛毅,而是不認為悍勇剛毅是男子的特質。
如今才明白,若有機會,女子也不必磨去一身風華,不必非得悍勇剛毅,亦可執印披绶。
甚至,那些曾被視作累贅的柔婉,也可以成為從容的底氣。
就如今日的蘇婉。
蘇婉原是典型的江南美人,身姿婀娜似三月新柳,被連綿煙雨淬出的瓷白臉頰上,梨渦總噙着水鄉的柔光。
此刻立于朝堂之上,她淺绯官袍不染纖塵,眉目依舊溫婉如工筆仕女圖,唯有被朝陽勾勒的唇珠輪廓,透出幾分銳利。
“兵部呈幽州軍牒——”唱報聲起時,她正将槐木笏闆舉至眉間,廣袖随着她的動作滑落,露出托着文書的皓腕如雪藕凝霜。
讓人很難再回憶,當年也是這一雙手,在樓船上執紅牙闆輕叩《采蓮曲》節拍。
她指尖劃過軍報墨迹:“隴右道冬衣缺額三千七百領,其中皮裘浸濕黴變者五百領……”
鎏金宮燈的光影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流淌,槅扇漏進的細雪剛觸到梨渦便化作水痕,卻讓後續的字句愈發珠玑般擲地有聲:“臣查司農寺舊檔,去歲冬雪深五尺,時任長史以蘆花充作新棉……”
吳侬軟語并不顯得威嚴不足,反倒因其敏銳入微的洞察與細膩入心的體貼,将每個細節都刻畫得入木三分。
這般柔中帶剛的言辭,恰似一柄裹着絲絨的利劍,在朝堂之上鋒芒畢露。
……
早朝過後,煥遊笙再次整肅衣冠,正式拜谒慕容府邸。
引路老仆推開雕花門,仿若夏日的熱氣就撲面而來。
暖閣之中,炭火燃得旺盛,桌案上放着凝着白霜的凍柿,慕容太傅正端坐錦榻,捧着的鎏金手爐在他指間緩緩轉動,火光将老人如霜鬓發鍍上一層赤金。
同朝為官,他見煥遊笙進來,并不以長者自居,起身相迎。
寒暄既畢,煥遊笙除了身上玄貂裘,在東首青瓷坐墩上落座。
侍女捧來建窯兔毫盞,茶香氤氲在盞口盤旋如遊絲。
“叨擾太傅清修。”煥遊笙指尖輕叩盞托,“幽州一案能順利了結,全賴太傅暗中周旋。晚輩早該登門緻謝,隻是……”話音稍頓,“說實話,确未料到太傅會施以援手,故不知該不該來。”
慕容太傅雪白長須随笑意輕顫,蒼老的手指捋過須尾:“老夫明白。莫說是你,滿朝文武,怕都是這般想頭。”
北風撲打窗紙,簌簌聲裡,老者語速緩如融雪滴水:“人在年少時,從立身處世之大道,”他示意地點了點茶盞,“到一飲一食之小節,總在不停嘗試。”
“待年歲漸長,便将合意的、順心的都固定下來,最終活成塊不通人情的頑石。新鮮而陌生的事物,莫說是去做,便是聽也聽不得,見也見不得。”
他歎息如古琴斷弦,茶煙在銀須間纏繞:“朝中諸公疑我迎立新主太過爽利,卻不知……”他呷了一口茶水,“正如這新茶。老夫弱冠時悟透的第一個道理,恰是‘易者恒常’四字。”
“女帝臨朝,說是天命,實乃人事。三分天時借勢,七分人和鑄就——看似偶然,細究卻是必然。”
“算上那位被廢的,老夫已曆四朝風雲,若到今日還參不透白雲蒼狗之理,這把老骨頭才算白熬了歲月。”
煥遊笙輕啜新茶,這茶從前未有,冬日的茶湯應是清苦後泛出岩韻,可這茶竟透着春芽般的清甜,不知不覺就問出了口:“太傅以為,當下種種……可算善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