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庭燎眯起眼,貢院大門已然封鎖,考生三天後才能放出,要了解更多内情,恐怕還需等一等。
他點點頭:“我知道了。”
夥計殷殷道:“那這畫兒——”
“不要。”
夥計目瞪口呆看着人走遠,忍不住嘀咕道:“長那麼好看,怎地脾氣那樣怪。”
旁邊看畫的路人道:“你不認得他?那可是監察司最招惹不得的禦使大人,一年回京一次,你呀,撞大運了!”
夥計驚道:“居然是他,難怪……不過你們既然認得出,怎麼沒一個吭聲?”
“誰敢吭聲啊,”路人笑起來,“這幅畫上是他師兄,巫山師兄弟不合人盡皆知,他二人十幾年沒見過面,至今沒人敢在他面前提那位的名字!”
日暮,内廷上燈。
太子妃在宮中的頭一次壽辰顯然得到了東宮的大力支持,當朝太子不遺餘力地操辦了這場盛會,昭告他對新婚妻子的重視和喜愛。宮廷中的香料味道還是那樣馥郁華麗,成排的幾案上坐着身穿華服的客人,宮女手中端了銀質托盤,托盤上的小樽裡,酒液搖晃出琥珀色的光澤。
沈庭燎與李臨阙走進花廳,賓客的談笑聲蓦地小了下去,在那禦前監察使手中,一枝帶露梨花停留在了盛開的最好姿态,花色如雪,姿容清絕。
太子李麟趾坐于席上,他随了生母陳皇後的相貌,眉骨高聳,一雙丹鳳眼微微上挑,貴氣逼人。而在他身側,太子妃陸榆燈端然靜坐,面上帶着淺淡笑意。
世人評價丞相陸昭獨女,常謂美人如臨水照花,不落凡俗。
沈庭燎行至階前,李麟趾揚眉道:“莫問東風何處去,采得瞻園第一枝。今春沈卿還是那樣早。”
沈庭燎年少伴太子讀書時,太傅常帶着寶貝孫女一同聽學,如此一來,衆人皆是同窗。每逢女孩生日,沈庭燎都要前去瞻園,尋到這年春天開放最早的一枝梨花贈為賀禮,年年如此,從未間斷。
沈庭燎在衆人異樣的眼光中将梨花遞給内侍:“恭賀芳辰。”
盛裝的太子妃莞爾,伸手執起花枝:“夜露寒涼,有勞你了。”
沈庭燎淡淡一笑。
這一笑,又生出不少事端。
禦前監察使偶然回京時策馬街頭,總能惹得一些不走運的女兒家芳心暗許。從前衆人礙着天家威儀和相府姻緣的傳聞,甚少将主意打到他頭上,但如今陸家小姐嫁作他人婦,而沈庭燎——所謂“薄情寡性”的評價在親見其本人風度姿儀後,已成了另一番計較。
大甯民風開化,這次太子妃生辰宴,各世家子弟和貴女均同堂而坐。若一方有意,由随身仆僮或婢女遞上花帖,面前傳書,贈酒對飲,不失一種風雅意趣。
李臨阙小聲嘀咕:“韓國公家的孫小姐,颍川伯家的三小姐,龍虎衛将軍的外甥女,西南都護家的二小姐……這個不行,這個不行,這是個母老虎……”
沈庭燎瞥他一眼:“殿下這是想選妃了?”
李臨阙甩了甩手上厚厚一沓花帖:“這都是誰招的好桃花?你趁早挑一個送杯酒去,不然咱們今晚上就别吃飯了,幾張桌子都不夠你放的!”
一面說,一面又唏噓:“好歹我也是京城公子榜第一人,這些貴人小姐卻都是沖着你來的,還是坊間的姑娘漂亮又可愛。”
門外陸陸續續又來了諸多賓客,天幕見黑,東宮燈火璀璨,火焰在琉璃罩子裡跳動,映出簾幔上繡着的飛鳥和百花的影子。
花廳一側水池上架起高高的屏風,屏風上映出婀娜影像,一聲清越琵琶弦起,沈庭燎側首看去,屏風旁坐着群異域裝扮的藝人,皆着寬大斑斓長袍,臉孔遮掩在燈火陰影裡,奏着不同于中原風格的調子,奇特而動聽。
敦煌道固然險惡,但繁華富庶的王朝依然吸引着一批又一批關外來客,宴會上的異域面孔實在不算陌生。
李臨阙驚叫:“是舞樂坊新來的胡姬!聽說差點還被公主府截走了,也就大姐會揀好的挑,瞧瞧這身段!來人,拿笏闆來!”
三皇子坐在席間拍紅牙笏闆,興奮得忘乎所以,衆人見慣不怪,還有愛湊熱鬧的前來敬酒,他也來者不拒,沒多時臉上就浮現出微醺神采。那些不小心濺出的酒液灑在帶着香氣的花箋上,将一行行娟秀小字暈出墨色。
沈庭燎捧過花箋,有含探究意味的視線傳來,他沉吟片刻,随手斟一杯酒,叫來旁邊的宮女:“将這酒,送給那邊彈琵琶的。”
這宮女在宮中待過不少年頭,熟悉他的脾性,聞言抿唇一笑,接過酒杯,走到那群藝人面前。
“沈郎君送你的酒,快些喝了吧。”
“好啊。”
卻是個中原人口音。
宮女驚詫之餘,隻見彈琵琶的手将寬大兜帽擡起一點,露出被遮住的臉。
風流蘊藉,眉目如畫。
那人笑望她,眼角仿若帶桃花,宮女的臉一下子紅了。
就在她愣怔這片刻,那登徒子已就着她的手飲了酒,兜帽重新拉下去,蒙住半張臉,隻剩下弧線優雅的嘴唇,似笑非笑的,連帶着琵琶的調子也旖旎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