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秀呵呵一笑:“少掌門是貴客。”
他向二人告辭,軟轎一颠一颠地遠去了。
轉眼到了次日。
沈庭燎進得東廂,看見溫越用白玉簪束了發,慣穿的鶴氅換做飄逸長袍,腰間别了把灑金折扇,乍一看就是個風度翩翩的貴公子。
“怎麼,不合适?”
“合适。”
沈府的馬車已等在門外。溫越坐在馬車裡,對一旁閉目調息的人道:“瓊林宴是新科士子主場,你怕我被人圍觀了去,大家都不自在,是不是?”
沈庭燎:“沒什麼,也許是我多心了。”
适逢春夜良辰,禦苑中亦有瓊葩在夜間盛放,大顆夜明珠照得滿地生輝,而在正中央,立着一尊巨大的麒麟雕像,那是象征着中州福祉的守護神。
溫越被内侍安置在一處不易被打擾的曲水小亭裡,此處地勢略高,視野極佳,下方就是一群群身着绯袍的進士郎。
他師弟照例站在離天子最近的地方。從禦前監察使這個官職名字就能看出,行走禦前,上朝時也要手執刀兵侍立天子身側,保護其安危。隻是沈庭燎任職第二年就離京巡查四境,與江湖道門和各地軍署打交道較多,因此許多地方文臣及新上任的京官竟不知其相貌幾何。有些朝臣直到觐見天子時看到旁邊的陌生面孔,才恍惚想起自己曾在哪裡見過此等驚豔容色,然後吓出一身冷汗。
溫越一聲輕笑,将手中折扇搖得風流天成:“就連禦前監察使也要應付新科進士敬酒,你這主考官,怎麼偷跑到這裡來躲懶?”
坐在他身邊的,正是差點被誣賴下獄的蘭台令史,梁鑒。
梁鑒很是從容:“沈禦使道門出身,自有内勁化解酒力,很難真正喝醉。在下肉身凡胎,酒量平平,若是進士們都來敬酒,禦前失儀可就實在不妙了。”
溫越:“見微知著,洞察先機,令史不僅深谙朝堂心計,對江湖道門似乎也頗有了解。”
“少掌門過譽。”梁鑒道,“原本我對道門是不甚感興趣的,但我有一少時玩伴,對這方面頗有興緻,無奈根骨欠佳,最後還是棄了修行路。他姓陳,如今在家鄉當差,少掌門日後途經江南,興許有緣遇見。”
溫越:“我看過監察司留存的《閑池閣筆錄》摹本,記錄了不少江湖奇聞,其中也有這位的手筆?”
梁鑒失笑:“這卻不是,手劄是我恩師親自搜羅古籍珍本,一人編撰而成。”
溫越:“名錄繁雜,想必費了不少功夫。”
梁鑒:“不錯。恩師曾說,無論是八千秋的上古大椿,還是朝生暮死的蜉蝣,若無記載,便一同夏夜螢火,倏忽即逝,若有記載,那一切文墨卷冊,都是見證。”
溫越細觀他神情:“你想必,一直對他難以忘懷。”
“是。”梁鑒笑容極淺,“那年我登科的瓊林宴,正是恩師忌日。自我與先生死别,至今已過去十年整。”
溫越一時愣怔,半晌道:“抱歉。”
梁鑒:“無妨。我今日執掌蘭台,繼承先師遺志,這樣已經很好。”
就在此時,禦苑内忽然響起鐘聲,樂隊換了更為神異空靈的曲調。
黃秀站在麒麟神像旁,拖長了調子喊:“子——時——請——神——位——”
梁鑒起身:“聖上與百官要率領衆進士拜麒麟神,我得去了,少掌門在此觀禮即可。”
他停頓片刻,似是還有話要說,但終究匆匆一揖,回到朝臣群聚處。
梁鑒是新科主考,站位在衆進士之首,斜前方是跟在嘉和帝身後的沈庭燎。百官立于兩側,縱使方才飲多了酒,此時也得暈紅着臉頰擺出肅然神色。
沈庭燎與梁鑒對視,對他微微點頭。他在一片嘈雜中留意着曲水亭内的動靜,自然也将二人對話聽得分明。
拜神祈福的香料來自大荒靈山的古神木,非機緣巧合不可得,傳言香氣可通神,凡人聞之七竅皆清,滿身暢然。
沈庭燎跟随大甯帝王,在老内侍長長的尾音中三拜。
天下能驚動神祇者,除強悍如帝王血脈外,還有那些天生背負大氣運、大機緣之人。天師道有言,這種人生于亂世,即為應運而生,譬如巫停雲,生于盛世,即為應劫而生,譬如——
大地傳來一記震顫,一道獸的虛影自九重天阙奔騰而下,銀漢迢迢,驟然失色,那道瑞光自帝京望都四散而去,福澤向大甯廣闊的疆土。
麒麟正位,長嘯驚動天地,四蹄踢踏在當朝天子頭頂繞過一圈,最後停在了一個人面前。
獸的目光甯靜澄澈,溫越伸出戴着桃木戒的那隻手,任祂舔了一口掌心。
沈庭燎在一片驚呼中微微阖目,聽到了名為宿命的輪軸的轉動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