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起作用的是随他手勢運轉的驅邪陣。巫山劍意最克邪穢,修道者道心清淨,劍意凜冽,足夠将肆亂的邪穢悉數斬去。
絲絲縷縷黑氣自眉心溢出,渙散的瞳孔重新聚光,二公子指着自己剛剛重新縫合的傷口哭喊:“娘,好疼!”
婦人又哭又笑,摸摸他的頭:“沒事了,以後就不疼了。”
溫越假模假式地一歎:“令郎身體先天有失,換命後似乎仍然無緣開智,不過在下方才為令郎穩固了魂魄,今後慢慢調理,少病無憂。”
婦人自是感激不盡。
她從暗格取出一本簿子:“老爺暗地裡做故衣會生意,與一些官員私相授受,妾身偷偷謄抄了一本賬冊。還有,他有個私庫,鑰匙向來貼身保管,妾身手中沒有,但大約知道,私庫裡藏了他在水裡撈上來的東西。”
三人出了俞府,沈庭燎才問出心中疑惑:“師兄,這一套招搖撞騙的把戲,也是雲遊途中修習來的?”
“師弟這話可真令人傷心。人心中皆有欲望,我滿足她的欲望,她回饋我酬勞,這叫交易。”
“那你對俞伯廉呢?”
“俞伯廉拿了他不該拿的東西,是與命數做交易,如今這讨人厭的命數找上門要酬勞,他沒本事壓住命數,自然要償還。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我隻不過是個稍微有點本事的黃雀罷了。”溫越微笑,“監察使,請帶黃雀去領他的另一筆酬勞吧。”
雨聲大作,當朝東宮令君湛思尚未睡着,和衣挑燈連夜書寫奏折,打算速速向望都呈報江南奇詭的災情。
在距他不遠處的一張床榻上,昏迷的小僮被雷雨驚擾,薄薄眼皮下一雙眼珠淩亂轉動,面色驚惶,不知是做了什麼噩夢。
最後一字落筆,湛思按着疲倦的眉心,從水盆裡撈起手巾擰幹,走過去擦拭小僮額上冷汗,不料剛一靠近,就被死死握住了胳膊。
小僮雙眼緊閉,胸口劇烈起伏,兩條腿亂蹬,将床鋪蹬得一團亂。
湛思神色不變,扯開小僮的手,給他擦了汗,回到水盆邊沐手。
窗外傳來輕輕叩擊聲,湛思轉身:“進。”
三人翻窗落地。
溫越一眼看見床榻上的小僮。
沈庭燎順着他視線看過去:“是你要的人嗎?”
湛思:“怎麼回事?”
“俞伯廉與兩淮官員私下勾兌,大肆斂财,且有草菅人命之嫌。”沈庭燎取出那枚珠子,“在他家裡找到的。”
湛思仔細看了看,臉色大變,視線在溫沈二人間遊移片刻,指着小僮問:“與此人有關?”
溫越将小僮扶起,自己盤膝在他身後,雙掌按着他肩背,開始灌注真氣。但見小僮喉間呼哧數下,噴出一口滞澀淤血,那雙閉合的眼霍然睜開,滿溢出不曾消散的倉皇。
溫越在他身後開口問:“你穿的是趙子安的衣服,他人呢?”
小僮渾身一震:“我不知道!”
溫越:“他是聰明又仁義的人,武功也不俗,不至于逃不出來,但躺在這裡的是你,我需要一個解釋。”
小僮渾身發抖:“他說消息放出,那些人不會善罷甘休,他讓我穿上他的衣服,衣服上有潛蹤符咒,能維持一段時間……”
溫越:“他活着嗎?”
小僮嚎啕大哭:“他被亂刀砍死,為了我們這些拖累!”
溫越:“其他人呢?”
小僮:“沒有人,沒有一個逃出來。”
溫越:“我問的是屍體。”
小僮:“被俞伯廉的人帶走了。”
溫越:“你知道是俞伯廉?”
小僮:“是他!恩人親口說的。”
溫越:“恩人是誰?”
小僮:“陸溪橋。”
沈庭燎、湛思齊聲道:“你說什麼?!”
小僮斷斷續續地叙述,還原了那場沉船事故的部分真相。
溪橋老人是陸栩陸老太傅緻仕後的别号,他多數時間都在四處遊曆考據,編撰《鏡溪散記》,直到今春回鄉過年,途中救了個乞兒,就是這名叫尚卿的小僮。陸溪橋與尚卿安頓數日,察覺鏡湖有異,于是決定探查究竟,途中搭乘了趙子安一行船工的快船,雙方交談甚歡。奇怪的是,這些船工對此行目的渾然不知,到了距離鏡湖最近的戴橋鎮便将兩人放下,随後匆匆離去了。
陸溪橋對道門方術略知一二,幾番查探發覺鏡湖有被人布下陣法的痕迹,但沒來得及細查,就再度撞上了船工。這回船工們竟是從鏡湖水域逃出來的,身後還有漕運兵丁追殺。趙子安奮力帶衆人抵抗,可官兵人多勢衆,趙子安力有不逮。陸溪橋老邁,強行要求趙子安帶着尚卿先逃,逃生途中趙子安拼死通過符鳥遞出消息,可能是眼見任務完成,自己又受了重傷,不想拖累尚卿,于是讓尚卿穿上他的衣服,逃出生天。
尚卿最後的記憶,是趙子安滿身血痕,永遠倒在了泥塘裡。
燈台上棉芯燃燒得久了,爆出一簇絢麗燈花,像瀕死前的掙紮。
湛思叫來随從,将尚卿帶去别間休息。
他回身剪去燈花,那火焰劇烈地跳了跳,而後趨于平靜。
沈庭燎端詳着跳動的燈火,淺色雙瞳在火光下熠熠生輝。
“百年前大雍亡國,天下邪穢盡出,九州之勢逆轉,哪怕中州麒麟正位,守護四境的神靈還是堕落成了邪神為禍人間。直至太師祖巫停雲入世,集結天下道門,與後來的李氏皇族聯手,斬殺四方神,以山河萬古大陣鎮壓于大甯四境,可謂前無古人的大手筆。”他蓦然一笑,笑意涼薄未達眼底,“我朝自開國起一路坎坷,縱使盛世也危機四伏,更有無常劫流言甚嚣塵上。今日得見東方青龍戲珠,我忽然明白,究其原因,大約是風水不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