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可惜十年過去,舅父覺得女子要謹守閨譽,實在不宜學醫,不肯将醫術傳授給她,也不許她再接觸醫學。
幸好她耳濡目染,早已習得了一二醫術,這才敢大着膽子救治男人。
男人作為她第一個病人,如今從瀕死中活下來,不僅算她還了恩情,也是對她醫術的一種認可,她自然歡喜。
可是,等到她坐在鞋凳上,換下髒污不堪的雨鞋後,都沒聽到男人應聲,她忽地發覺有哪裡不對。
林霧知擡眸看向男人。
男人的右眼尾和顴骨處有一大片滲血的紫黑淤傷,左嘴角也有淤青,一張臉傷得花裡胡哨的,看不出表情。
林霧知猶豫了一下,道:“公子一直不說話,可是這兩日高燒傷了嗓子?如果是,你就點個頭。”
男人沒有點頭,他的視線再次從林霧知靈秀姣好的面容和簡樸素淨的衣服上流轉而過,若有所思地開口道:“我無大礙,多謝恩人救我性命。”
林霧知暗暗呼一口氣,還好不是她醫術不精開錯藥把人毒啞巴了……
她提着早食走過來,順手給男人倒了一杯水:“你先潤潤喉,其實不必喊我恩人,你也救過我,咱們扯平了。”
“我叫林霧知,家住在伏牛山腳下的龍興村,你可以喊我林大夫。”
舅父一直不讓她行醫,自然沒人喊她大夫,但她很渴望有人能這麼喊她,就暗戳戳讓男人這麼喊了。
男人接過水杯,又道了聲謝。
他顯然教養極好,一舉一動都賞心悅目,好似精心設計過一般。
林霧知安下心來,看起來男人也沒那般冷厲兇猛,挺溫和守禮的。
可一杯水飲完後,男人卻說:“我不記得我救過林大夫。方才醒來,頭腦一片空白,隻記得我叫‘阿潛’,至于父母是誰、家住何處都不記得了……”
林霧知回過神,訝然道:“難不成你失憶了?”
男人頓了下,輕輕點了點頭。
林霧知一臉恍然大悟。
怪不得。
她就說又是重傷又是高燒不退的,怎麼可能一點事沒有?
她幾乎是瞬間就接受男人得了失憶之症的事,歎慰道:“你傷得兇險,也無怪乎如此,切莫傷心……”
“……你既然在此地落難,說不定你的家人就在這附近,你年輕力壯,以後多花些精力尋找,想必輕而易舉就能找到你的父母!”
男人一時沒有應答,眸光明滅,似在思考什麼費解之事。
“多謝林大夫寬慰……我覺得我的力氣很大,等我的身體痊愈了,我就去打獵或做工,無論我能否恢複記憶,都會報答林大夫的恩情!”
林霧知有些不好意思:“我都說了不必……我也是還你恩情……”
她把舅父丢棄在木屋裡的床上小飯桌找來,擺上了飯食。
“好了,不說這些了……想必你也餓了,粗茶淡飯有利于你傷口恢複,你可别嫌棄。”
“怎麼會?林大夫救我性命,不辭辛勞照顧我,還能考慮到我的飯食,我感激還來不及。”
男人态度堅定,執拗地要報恩,林霧知拗不過他,也隻得任他說了。
想了想,她把藥簍子裡的草藥翻找出來,放在桌子上的藥臼裡,準備給男人搗一些治傷的藥汁。
搗了片刻,窗外的雨下大了,噼裡啪啦砸在樹葉和屋頂,好似鞭炮一般,牛又開始哞哞叫喚了。
林霧知這才想起自己還沒喂牛,她放下藥臼,一拍腦袋:“哎呀!”
轉過臉要對男人說她離開片刻。
卻見男人赤着上身,姿态坦然地坐在床上,正一闆一眼地喝粥。
林霧知:“……”
她猛地捂住眼,絕望地想起她把男人的衣服幾乎全脫了的事。
這可不能怪她!
男人上半身衣服本就爛了,而她尋到腿部傷處後,也隻得把衣服剪開,用燒滾等涼的水仔細清潔傷口,把止血消炎的藥細細敷上。
後來男人高燒不退,她又用溫水反複擦拭他的頸窩、腋下和腹|乳|溝。
她隻顧着救人,完全沒想那麼多,眼下才覺得非禮勿視……
——但也沒想到男人半句不求人,竟然就這樣光着身子吃飯……
林霧知連忙把前因後果給男人說了一番,有些尴尬地站起身:“你勿要怪我,我實在不得已而為之。你等等,我這就給你拿件衣服。”
男人笑意隐隐爬上眉梢,似是要說些調笑的話,又很快想起什麼似的,收斂眉目道:“我知道事情的輕重緩急,多謝林大夫贈衣。”
林霧知慌亂應了聲,随即走過去,幾乎整個人都要鑽進衣櫃裡,臉好似泡了溫泉似的發燙。
男人不僅身上有刀傷,左腿斷了,還中了奇毒,根本下不了床。
林霧知避開視線,把衣服遞過去,就紅着臉出門開始忙活。
給牛喂草料,清掃牛圈,又回到屋裡把男人的碗筷拿到院中清洗。
忙碌中,林霧知逐漸放松下來,邊洗碗邊猜測男人的身份。
她心裡一直隐隐不安,總覺得男人不是被野獸襲擊淪落至此,就身負奇冤血仇被人追殺至此……自己救人這一遭恐怕是惹了個大麻煩。
還是别告訴舅父她救了男人的事,等男人身體恢複就讓他離開吧。
洗完碗碟,雨漸漸停了。
山間的朝霧也随之散去,日光從林葉間傾灑下來。
林霧知坐在檐下給男人熬藥時,擡手擋了擋日光,心裡想着,舅父去洛京已經四日了,今日也該回來了。
她之前拜托舅父給她爹寄了封信。
她有些話想問問她爹。
十年了,就是今年她及笄禮時,她爹也沒趕來舅父家看她一眼。
她不明白,她什麼都沒做錯,為什麼她爹能這般狠心,把她扔在舅父家十年不聞不問不相見?
隻是因為續娶的妻子是王氏之女,能保他這個懷州長史官運亨通,他不敢得罪,才刻意忽視她至此嗎?
熬好藥後,林霧知把藥端進屋。
男人正要起身如廁,可因為傷腿,難以下床行動,面露為難之色。
見林霧知進來,道:“林大夫可有拐杖?可否借我一用?”
林霧知放下藥碗,想了想:“沒有拐杖,但有登山杖,你等等。”
她記得登山杖放在屋檐下……心累地輕歎一聲,她再次出門。
找到登山杖時,林霧知似有所覺,扭頭一瞧,拐角處竟出現舅父的身影。
她停住腳步看了一會兒,确定那人就是舅父,頓時吓得把登山杖從窗戶扔到男人的床上,而後慌忙關上窗戶,又快跑過去關上門。
若是讓舅父發現她在這裡養了一個男人,恐怕難以解釋清楚!
隔了老遠,舅父喊道:“知知啊!你爹來信,派人接你回懷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