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霧知輕咬了下唇瓣,莫名做賊心虛地看了一圈——舅父舅母似乎都有心事,并沒有在意他們,李文進仍舊傻乎乎地埋頭苦吃,眼裡隻有菜食。
緩緩松了一口氣,林霧知這才臊眉耷眼地看向崔潛,做口型:
【給我幹嘛?你怎麼不吃?】
崔潛也不出聲,隻在桌下隐蔽處緩緩握住林霧知的小手,揉了又揉,才用指尖在她掌心寫字。
【知知愛吃】
一筆一劃,螞蟻爬過一般。
比葫蘆雞的口感還酥麻。
林霧知頭快低到碗裡了,極擔心被别人瞧出她臉色暴紅的異樣之處,作勢要掙開崔潛的手。
崔潛卻不依,緊緊握住她的手,一根一根地把玩,好似盤什麼古玉一般,連繭子都不放過,嘴上還道:“舅母做菜的手藝簡直登峰造極,我看就是連郭家酒樓的大廚也遠遠不如。”
楊代雲不禁蕩開笑容:“哎呀,你也太會說話了,我這手藝也就是做些家常菜,哪裡比得上人家大廚!”
林霧知被刺激得狠了,猛地掐住崔潛的手指骨,這力道實在痛得鑽心,崔潛隻好松開她,面上卻依舊正經地笑吟吟道:“人間至味是家常。山珍海味再驚豔,也抵不過舅母做的這一份簡單的煙火氣,果真是好廚藝好本事!”
話畢,崔潛回望林霧知,見她绯紅着臉怒氣沖沖瞪着自己,不由勾唇。
可這一瞬間,他的眼前浮現一張鵝蛋臉的貴婦人,貴婦人笑意盈盈地自身後端出一碗疑似蛋羹的東西:“乖奴奴啊!娘親試了整整五回!終于做成了,你快來嘗一嘗味道好不好吃!”
那味道極難吃。
一入口腥氣沖喉,如同池子裡的僵死許久的魚卵,再以細品,酸苦饒舌,恍若陳年馊掉的醅漿,此等惡味,就是饕餮來了也得吓得直嘔吐。
拜娘親恐怖的廚藝所賜,崔潛吃什麼都覺得極好吃,一點兒也不挑食。
也因此,崔潛是真心實意地覺得楊代雲的廚藝很好,很有本事!
“不得了不得了,我家外甥女婿的嘴可真甜!若是今晚有酒,我都想請你好好喝一杯了哈哈哈!”
這許多年,因為許多事,楊代雲極少這般開懷暢笑,在昏黃燭火下,隐隐流露出幾分年少無邪的情态了。
莫說林霧知和李文進愣了一下,就是李學真都看愣了一會兒。
但不過片刻,李學真跟着笑起來,還讓李文進去酒窖裡拿壺酒來。
他親自斟酒,一人一杯,而後舉杯站起身道:“夫人說的甚是,大喜的日子怎能沒有酒助興?”
林霧知連忙起身阻止:“舅父還是以茶代酒吧。”
李學真心肺不好,喝不得酒,這事不隻她,楊代雲也是知道的。
楊代雲卻道:“放心,你舅父撐到現在還沒死,以後定然會長命百歲的,也不必太忌口。”
李學真忘了一眼楊代雲,不知心中生出何種感慨,仰頭将杯中酒喝盡了。
“這十多年,幸好夫人始終對我不離不棄……我何德何能……”
說完他嗓音顫抖,眼湧淚花。
楊代雲撇過臉,淡聲道:“我不過是嫁雞随雞嫁狗随狗,在盡我為人妻子的本分罷了,你不必如此。”
然而她的話音才落,酒杯也落地,李學真徹底哭出來了。
這頓晚食終究吃到盡頭了。
李學真哭得止不住淚,連喝了好幾杯酒,先是勸林霧知好好過日子,又是問崔潛以後做些什麼營生,男子漢大丈夫莫不是要花妻子的嫁妝度日吧?再是拍着李文進的肩膀說他長大了,比以前有擔當,像個人樣了。
最後,他趴在楊代雲的肩膀上哭得嗓音嘶啞:“阿雲,我對不住你!”
楊代雲一臉嫌棄地扶着李學真回了房間,囑咐李文進洗碗收拾打掃。
林霧知本想和崔潛一起幫忙,李文進卻似乎被李學真這番話刺激了,闆着臉擺擺手:“做什麼活?你們快回去,天越來越黑了,路上注意安全!”
踏出李家的門檻時,林霧知回身靜靜望着她已經住了十年的家。
院中許多處還貼着囍字,懸挂着紅燈籠與紅綢布,隻是沒了昨日的熱鬧,突然顯得凄冷詭桀起來。
李文進沉默地收拾着殘羹剩飯,再也不和她耍賴皮——說好一人一天輪流刷碗筷,怎麼要她天天刷?
“怎麼了?”崔潛好奇地道,“莫非是忘了什麼東西?”
林霧知搖了搖頭,轉身不再留戀地拉着崔潛往他們婚房走去。
“沒有,我隻是突然覺得……我們都長大了,好像都有點可憐。”
…
…
别人可憐與否并不好說,裴家大公子裴湛是真的有些可憐了。
耿思望着今日第三波來到蘭橑院做法的道士,心裡忍不住琢磨,大公子究竟得了什麼病?怎麼這般諱疾畏醫,一向不信鬼神的他竟然請來這麼多道士,還甘願經受到這些道士的作弄——
全身泡半個時辰的冰泉水,而後卧于高台之上,被濃煙熏身,火燎其足,不得飲食,聽這群道士念經書。
然而裴湛的可憐不止于此。
他躺在高台寒冷徹骨的石闆上,身着濕透的單衣,已然凍得渾身發顫,腦子也被經文念得昏昏沉沉。
但他絕望地發現——
月上中天之際,他的身體還是會不受控制地、被迫陷入情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