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堇俯身撿起地契,重新放回枕邊:“能嗎?”
殷千尋吃力地把臉轉過去,朝向裡面的牆。半晌。
“……能。”
她絕望地、恨自己不争氣那般長歎一聲。“不能”脫口而出之前,竟然鬼使神差地變成了“能”字。
臉頰忽感到床身動了動。還未扭頭看是怎麼回事,仲堇帶有一絲溫熱的氣息已經落下來,近在她耳邊。
“殷千尋,謝謝你。”
連名帶姓,如此莊嚴肅穆……
殷千尋垂下眼眸,冷哼一聲。前一秒才在頰上浮起的一抹淺色紅暈瞬間褪去,心裡也涼下去七八分。
“不必。交易罷了。”
日落時分,苗阿青來敲門。
仲堇為睡熟的殷千尋掖好了被角,随後在苗阿青的引領下來到宴館,與半仙一道用餐。
半仙很好地掩飾起了對于神醫偏心的洞察,溫文爾雅作了一番關切之談,而後若無其事地拿起碗筷。
席間三人默默無語。
不過苗阿青注意到半仙沒有喝酒,料想她必有重要的話要說,于是很有眼力,沒吃幾口便抹嘴離了席。
這一離席,把半仙忍了半天的話匣子給打開了。
“仲神醫,其實,你喜歡千尋吧?”
仲堇指間的筷子微妙一頓,被半仙看在眼裡。
她不急于回答,斯斯文文地咀嚼,咽下,才開口。
“仙人為何這麼問?”
半仙給神醫留了些薄面,沒有戳穿她背着自己偷偷為殷千尋療傷的事情,而是提到了另一事。
“我有一尋人之術。攤開地圖,寫下某人的渴望,此人的所處便會在圖中亮起。”
半仙回憶着,“那日,千尋寫下了她自己的名字,地圖中亮起的是彌鹿仙島。而那時,你恰巧上島。”
仲堇把筷子整整齊齊擱在碗上,垂眸沉吟片刻。
“我不想說謊。我可以不回答麼?”
“……可以。大概你也有你的苦衷。”
半仙随和一笑,“千尋這個孩子,雖看起來頗有些傲世不恭,可心不壞,否則她練不成這人形。”
“她的心當然不壞。她很好……”仲堇目光憂郁地望着自己手上的兩個小小的尖牙印子。
“心壞的,恐怕是我。”
聞此,半仙眼中閃過一絲詫異,忽而想起什麼,若有所思。
“西北莽原有家馬場,據我所知,馬場主似是前世令千尋喪命之人。”半仙頓了頓,“聽千尋提起,你也去了莽原……這不是巧合吧?”
“消息有誤。”仲堇垂下眼眸,“令她喪命的元兇并非是那馬場主。不過,自然要從他開始下刀。”
半仙眉心緊鎖,很是不理解。
“仲神醫,千尋如今已投胎轉世,也修得人形了。連她自己也未曾偏執于前世之仇,你又何必去為她……”
“我并非為誰報仇,不過想糾正前世犯下的錯罷了。”
“你也許覺得我多嘴,可冤冤相報何時……”
半仙蓦地停住口。
她看到仲堇臉上的笑意幾乎在一刹間斂了起來,幻成了一副令人生懼的森冷神色。
語氣仍是雍容文雅的。
“仙人,你既然知道是多嘴,就請免開尊口吧。”仲堇手指輕慢地摩挲着碗沿,緩緩道。
“冤冤相報何時了?我看說這話的,要麼生來幸運,從未被誰傷害過;要麼,他自己就是個十惡不赦的加害者。”仲堇擡起眼,向半仙投來清冷一瞥。“仙人,你應該是前者吧?”
熱的緣故嗎?半仙背脊上起了一層涼汗。她忽然覺得吃飽了,想離席了,而仲堇似乎并不打算就此結束。
她漆黑幽邃的眸子盯住了半仙,似乎要透過半仙鶴發松姿的仙氣外貌,洞穿她這百年道行的内在靈魂。
“仙人,如果我沒記錯,兩百年來,你一直在接受島外村民的進貢吧……殷千尋這個免費勞力,好用嗎?”
半仙的腮邊抽動了幾下,很快穩住了神色。心間卻像有一口大鐘極為沉悶地響了一聲,震得她胸口生疼。
此時此刻,仲堇給她的感覺,絕非一個隻活了二十幾歲的凡胎俗骨。
“……你是誰?”
“我?籍籍無名,不過是個枉活了幾世的凡人。”仲堇悠然起身,挽了挽衣袖,收拾起了桌上的碗筷。
這時,半仙陡然從衣袖中伸掌,猛地在桌沿着力一拍。
仲堇已有預感,向後微微傾身。桌上的碗筷刹那間從她的鼻尖掠過,之後就那樣懸浮在了半空中。
半仙這一下似乎是個應激反應,好像要讓仲堇看看,她老人家也不是好惹的。
仲堇被她可愛到了,輕拭一下鼻尖,垂眸而笑。她端起懸在空中滿溢的夜光杯,遞到半仙面前。
“仙人。千尋于此處修煉成人,理應感恩。不過,并非你贈予她凡體肉身,她就要接受你的思想。”
她不疾不徐将座椅擺回原位,對半仙粲然一笑。
“千尋我先帶走了。或許仙人什麼時候得空,也到外面走走。”
仲堇飄然轉身的瞬間,夜光杯在地上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