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半仙從島上寄來了信。
「千尋,謝謝引薦。仙島又熱鬧起來了。蛇兒們很尊敬為師(并非暗諷你不尊敬為師),也很喜歡為師。有時為師睡到半夜,忽覺身上一涼,不必看,定是纏了條兩條銀環蛇。為師身上雖涼,心裡暖暖的。」
殷千尋閉上眼,手指輕輕将信紙撕成了一道一道,深呼吸幾番,讓自己心平氣靜下來。
一日日硬挺着熬過來,忘情丹反噬而來的情發症狀愈發嚴重了——
半仙這封不鹹不淡的家常流水信,竟活生生給她看出了一種情愛話本的感覺。但凡字裡行間稍稍沾上一點不太對勁的味道,她便自然而然想象出了那個畫面,進而喘息深重了起來,腹内蕩起一波波詭異的潮潤感。
這已是這日,她沐了第七遍冷水浴了。
殷千尋深深吸一口氣,貼着浴池邊緣慢慢往下滑落,水沒過頭頂。
濃黑長發在水中紛紛揚揚地飄蕩開來,仿若一朵滴落水中又融化綻開的墨色花。
墨色花輕微出現一丁點顫動。漸漸,水面散開一圈圈的波紋。
倏然,殷千尋在水中睜開一雙不悅的眼睛。
有人不合時宜地在此刻敲上了她的門。
盡管那敲門的頻率聽上去青澀又怯懦,依然擾了她的興緻,罪無可恕。
她随意扯了件衣衫,踏步如秋風,猛地拉開厚重的朱漆大門。
然而看清了來人的模樣,殷千尋橫眉冷目稍一怔,柔和下來。
她順勢往門上一靠,抱着手臂道:“有事?”
眼前的女孩除去了那日的冠帽,梳了個單螺發髻,身着一條淡綠色的綢衫。隻是仍如那日,有些口吃。
“千尋姐姐姐,上午好……”
燕雲襄的兩隻手扣在一塊,互相揉搓着,“我叫作燕雲襄,是對面獸醫館的築師,也是仲醫生的好……”
殷千尋眉梢浮起一絲不耐煩,淡淡打斷了她:“講重點。”
燕雲襄腮上飛起兩片紅暈,咽了下口水,清嗓道:“自那日與姐姐萍水相逢,一直想來拜訪,可又一直沒那般勇氣,恰逢今日秋分,萬物生光輝……”
“講重點。”殷千尋擡手揉了揉耳垂,很有耐心地再次打斷女孩。
燕雲襄抿緊了嘴,表情壯烈得有些破釜沉舟。
“我想和姐姐一道喝杯茶!”
“哦?”
挺好,女孩子如此單刀直入地表達好感,總是如同一滴甘露,滴在殷千尋心底那片幾近幹枯的沙壤上。
殷千尋半眯的眼裡盈起了一絲笑意。
“你有十八歲麼?”她忽然這麼問。
燕雲襄以為她在嫌棄自己年紀小,急于證明自己那般懇切道:“年初滿十八,如今,快要十九了。”
殷千尋點了點頭,心中稍稍算了算另一筆賬。
那麼,二十幾年前,燕子升派人殺掉自己那會兒,燕雲襄這小姑娘還未出世,恩恩仇仇也都與她無關。
能處。
這麼看來,今日的确秋高氣爽,空氣中飄着一股恬淡的楓香氣息。風瀾苑中悶得久了,走一走,也不壞。
可細細感受來,如此閑逸的氛圍又有一抹不和諧。
殷千尋往女孩身後的獸醫館瞥了一眼。
湛藍高空之下,對面的仲獸醫館又在熱火朝天地叮叮當當。仲醫生束起長發,绾起衣袖,秀秀氣氣地跟在幾位搬動木材的熊壯匠工身後,纖柔的手伸出去指揮兩下,又立刻握成拳抵在嘴邊,弱柳扶風地咳兩聲。
仿佛誤入兵荒馬亂之中的一介嬌弱書生。
嬌弱書生偶然一個擡眼,看見了倚在風瀾苑門口眼神意味悠長的殷千尋,以及杵在殷千尋身側的燕雲襄。
她嘴角牽起一抹勉強的笑意,匆匆轉身,又投入到兵荒馬亂中。
殷千尋收回目光,望向燕雲襄。
“帶錢了麼?”
燕雲襄一愣,咧開狂喜的笑容:“帶了!”
好些日子沒這般悠閑逛街了——算起來有二十多年了。
走在路上,殷千尋很快察覺到了路人獵奇的眼光。
心下道,平日也該多出來走走。看,盡管時過境遷,物是人非,美人蛇的仙姿仍令丁嶼的百姓流連忘返。
這樣想着,她放慢步子,走得越發袅娜,好讓百姓欣賞個完全。燕雲襄便時不時停下來,眨巴着眼等她。
實際上,殷千尋卻誤會了路人眼光的含義。
眼下深秋時節,走在路上的人至少穿個棉褂,怕冷的已經裹上襖子了。殷千尋卻仍穿得單薄,煙羅軟紗,搭一條飄拂的雲絲披風,美則美矣,隻看得人倒吸一口涼氣,恨不得從裁縫鋪子抓條秋褲來逼她穿上。
從風瀾苑到這家茶館,區區幾百米,因着殷千尋的誤會,把這條路走成了西天取經一般漫長。
來到茶館,已是半時辰之後的事了。
剛坐下來,茶還未要,殷千尋搭在桌沿的手中塞進了一卷絲綢打結系起的水紋紙。
沉浸在方才的自戀情結中,殷千尋輕笑着轉了轉這卷紙,脫口而出道:“不是情書吧?”
然而擡眸,對上的是燕雲襄漲得像個西紅柿的臉,以及羞答答的目光。
殷千尋一怔,完了,感覺自己猜對了。
這倒是她意料之外的。
回想前世一個人單慣了,閑暇時聊以慰藉,也看過不少女子情感話本。話本中,姑娘之間的情意總是纏綿拉扯,哪怕心意相通了,也因着這樣那樣的原因,遲遲不捅破那層窗紙,悠長得如同一道潺涓的溪流。
像燕雲襄這般,第二次見面便奉上一紙情書的,頭一遭見。尤其,她明明看上去是個有些害羞的女孩。
殷千尋不由想到了對面開獸醫館的那棵萬年不開花的鐵樹——這就是人與人的參差麼?
她似乎并不打算拆開這卷信,隻垂着眼睫摩挲了一會兒,臉上的笑微微有些無所适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