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奉今手往後一掏,扯來一個低頭的郁明天,“跟山哥道歉。”
“你!”郁明天不服氣,他橫着眉毛,嚷道:“他……”
沈奉今的手落到他腕上,虛虛攏住,大拇指點在郁明天腕骨,郁明天欲言又止,咽下一口氣,低聲道:“對不起。”
“沒聽見。”沈奉今眼睫垂落陰影,他立如勁松,不去看郁明天,薄唇輕啟:“再說一遍。”
“對不起!”郁明天氣炸了,他大喊一聲,淚珠終于成串砸落在地上,郁明天掙脫開沈奉今鉗制他的手,抹去眼淚。
沈奉今隻看山子,他拉起來山子,拍了拍他身上的土,“他不懂事,咱不能不懂。”
沈奉今素來話少,很少有這樣富有江湖氣息的時候,說好聽了是江湖,難聽了就是混子。大家都是混混,誰也不高看誰一眼。但沈奉今不行,他玩狠的,初中就打出了名頭,聽說他家後院全是成堆的動物屍體。沈奉今表面上霁月風清,背地裡玩的都是陰招,山子不能不給他面子,下了他的臉自己也不用在一中收保護費了。
郁明天道歉在先,給他架在那了,山子咽了一口血,吐出一口唾沫。他沒接沈奉今遞過來的煙,拽過麻子從他兜裡掏出郁明天的錢,兩眼發暈,他數不清有多少,一股腦塞到了郁明天手裡。
郁明天正在沉浸式落淚,他甩開錢,“本子!把本子給我撿起來。”
錢丢在地上,天女撒花似的鋪了一地。沈奉今蹲下來,肩胛骨頂起校服單薄的布料,他的脊背很薄,卻又仿佛撐起了一座大山。沈奉今撿起碎紙張,握在手裡,朝山子他們示意,“先走吧。”
“走。”一夥人簇擁着山子,噓寒問暖地快步離開。郁明天也蹲在地上,他累了,靠牆蹲着,後又坐下來,抱住膝蓋,埋頭落淚。滾燙的淚珠染濕校服褲子,暈開一片水痕。
“你打人家,你哭什麼?”
“我就哭。”郁明天越想越委屈,漸漸地哭出了聲,涕淚恒流。沈奉今見縫插針,在他鼻塞換氣時塞進去一張衛生紙,郁明天擤了鼻涕。沈奉今又續上一張給他擦眼淚,黃色的小紙團堆成小山,郁明天才帶着哭腔開口:“你這什麼破紙,擦得我疼死了。”
沈奉今的衛生紙太便宜了,郁明天的鼻頭擦破了皮,粉紅的鼻頭配上垂然欲泣的一汪淚眼,好不可憐。
宣城的夜風舒爽清涼,郁明天卻無暇欣賞夜和風。他終于又坐上了沈奉今的車後座,快要散架的自行車愣是馱了倆半大小子艱難上路,由于看起來實在是不靠譜,路上的自行車都遠遠繞着他倆走,怕被零件崩到。
郁明天坐在後面抹眼淚,沈奉今的紙太硬了,他把眼淚抹到沈奉今的背上,平整的校服外套上出現兩枚圓圓的水痕。郁明天吸了一下鼻涕,接着路燈的光張開右手,又攥成拳,“好疼,那個大家夥皮真厚,手都打疼了。”
郁明天默默想,修長的雙腿垂在自行車兩邊,随意晃着,時不時會踢到碎石樹杈。
“别亂動。”沈奉今的聲音從前面傳來,“你家在哪?”
郁明天也不知道小區怎麼走,他剛來沒幾天,出行都是小汽車,光顧着捂鼻子暈車了,哪裡知道怎麼回家。郁明天覺得說出來顯得自己笨笨的,便小聲嘟囔:“不知道,不想回去。”
沈奉今靠邊停下,腿支住車子,目光落在燈下婆娑的樹影飛塵中,他的語氣放緩了一些,但還是透出生人勿近的疏離冷漠,“好好想想。”
“想不到。”郁明天揪住沈奉今的校服衣擺,校服已經洗到發白了,邊角起了球,摸起來硬挺挺的,“你帶我找個電話吧。”
郁明天保住了電話本,隻要有電話機他就能聯系小姨了,他要好好問問陳鳳蓮幹甚去了,為什麼不來接他放學。
他晃了兩下沈奉今的校服,“帶我找個電話,好嗎?”
郁明天含淚的雙眼浸了夏夜的月光,剔透閃爍,繁星成了淚的點綴。可沈奉今沒有回頭,他看不見,他隻是又蹬起車子,叮鈴桄榔地踏破燈的幻影。
月下柳梢頭,五月的夜還沒有讨厭的蟬鳴蛙叫,郁明天以為他會帶自己去電話亭,提前翻出來零錢攥在手心。但一路途徑多個尚未關門的小攤,沈奉今都沒有停下,郁明天也沒能打出那個一毛錢的電話。
路越走越遠,沿途是郁明天沒看過的宣城,他見識短淺,離開深城後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不一樣的。至少宣城是舊的、破的,依舊活在上個時代的。這座老工業城市失去了原有的輝煌和燦爛,隻留下了炙熱的夏天。
但宣城是慢的,車水馬龍,所有在活動的事物都是慢的。老太太在慢慢遛彎,牽着的小狗在慢慢撒尿,風慢慢吹,車慢慢走。
沈奉今仿佛刻意放慢了車速一般,留給郁明天感受宣城的時間。慢下來了,也黑下來了。沿途的路燈越來越少,他最終停下了車。郁明天磨磨蹭蹭下車,揉了揉硌到沒知覺的屁股,跟在沈奉今車後頭活動腿腳。
他看不清周圍的環境,隻覺得格外安靜,時有犬吠兩聲。沈奉今掏出鑰匙開門,郁明天才發現這是座小院。
小院共四間,朝南的兩間,東、北朝向各一間,中間圈了一塊菜地,挂着枯藤,顯然是塊荒地,沒種東西。
沈奉今沒開院裡的燈,所有房間都黑着,他拎着倆包進了偏東的一間,郁明天也跟進去,劉姥姥進大觀園似的到處瞧,雖然這個大觀園破了點,但他也新鮮。
這間卧室挨着東邊院牆,位置和光線算不上好,空間不大,隻有南邊的牆上開了一扇小窗,但處處透露出生活的痕迹。随手翻開的課本、堆在椅背上的外套、沒疊的卷成一團的被子。
郁明天還真不知道沈奉今不愛疊被子,他抱着自己的書包,沈奉今進屋就占了書桌前唯一一把木椅子,拎起暖壺倒水喝。郁明天不知道坐哪,隻好傻站着。
過了好一會兒,沈奉今才歇夠了似的問他渴不渴。郁明天渴了,但他沒有水杯,也沒在沈奉今桌子上看見多餘的,就搖頭。
沈奉今沒管他,脫了外套,拿了換洗衣服出去。郁明天攔在門口,拽住他問道:“我還沒打電話呢,小姨會擔心我的。”
“餓了麼?”沈奉今不答反問,郁明天老實點頭,他不能強攔着沈奉今,放了人走後自己在屋裡轉悠兩圈,歎了口氣,坐下了。
沈奉今的搪瓷杯撂在桌上,壓住幾張草稿紙,杯口染上一抹濕潤的色彩。郁明天又渴又餓,他盯住沈奉今的大杯子,心裡天人交戰。
浴室水霧升騰,朦胧間映出一具近乎完美的軀體。肌肉分布均勻,顯得清瘦有力,一道猙獰的疤痕自他的鎖骨漫上脊背,直直地要将人劈開似的,水珠沿疤順勢而下,沒入霧氣遮擋的腰線之下。
沈奉今抹了把臉上的水,不知想到了什麼,眼神逐漸陰狠毒厲起來。
就讓主人享受這份焦急與等待吧,如果不能盡到責任,最好不要随意飼養寵物。
撿回一條亂七八糟的小狗,為他提供溫暖和餐食,梳洗幹淨。即使這樣也不能劃為己用麼?明天就要物歸原主,沈奉今開始吝啬地看待夜晚。
他希望黑夜再長一點,吞噬無趣肮髒的一切,留下一個人和一條小狗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