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時願心跳短暫地亂了章法,不适感順着四肢百骸延伸進大腦神經,表達欲在一瞬間到達頂峰。
她想沖上前質問他是什麼意思,她說錯了話,難道他就沒有錯了嗎?他憑什麼擺出這副居高臨下的姿态,将她當成空氣晾着?
突如其來的閃光燈将她阻攔,她下意識眯起眼睛,再度睜開時,沈确和這次活動的主辦方已經被記者層層包圍住。
距離實在近,熙攘間,她看見沈确的下颌角意外被錄音筆撞了下,他眼底的厭煩跟着一閃而過。
自沈确成年後,這樣的場合多到不計其數,作為主人公的他,永遠像個被剝奪走情緒的機器人,在鏡頭面前始終保持着端莊大方,舉手投足挑不出絲毫瑕疵。
紀時願沒經曆過這些,但也知道時刻維持妥帖的行為,得犧牲多少自我。就像鎂光燈、鏡頭,鮮花和掌聲,在陽光下是蜜糖,在黑夜就是砒霜。
剛才的怨怼頃刻間消失得無影無蹤,紀時願重新複盤了遍自己那天說的所有話,腦子突然空了一瞬。
恍惚間想起母親葉雲錦說過:有些話不管出于真心還是假意,有苦衷還是被單純的歹念支配,一旦越過那條線,都會變成不該說出的惡意。
她和沈确都說錯了話,沈确會不會向她道歉是他的事,但她應該得對他說聲對不起。
紀時願走到香槟台旁,一杯又一杯地往肚子裡灌,注意力卻沒離開過宴會廳正中央被簇擁着的男人,半小時後,見他孤身從人群中走去,她立刻放下酒杯,快步跟了上去。
沈确走的是小路,人迹罕至,兩側繁茂的枝葉在風中影影綽綽。
紀時願壓下心裡的恐懼,始終同他保持近五米的距離。
走到鵝卵石小徑時,沈确忽然停下,扭頭看她,她薄瘦身影籠在陰影裡,雙手無措地背在身後,看着弱不經風。
奇迹般的,他心裡的煩躁歇下幾分。
紀時願舔了舔殘留在下唇的酒精,鼓足勇氣,才将自己的目光覆蓋過去,“其他事先放在一邊,但那件事,我們先休戰吧。”
她往前幾步,朝他伸出手,握手言歡的意思。
沈确盯住她白嫩柔軟的手掌看了兩秒,将冷漠踐行到底,“你得先把話說明白,那件事是哪件?”
紀時願毫無氣勢地嘟囔了句:“關于媽媽的話題。”
沈确沒搭腔。
紀時願吸吸鼻子,“那天我太生氣了,才會口不擇言,把刀子往你肺管子裡戳,對不起。”
對于高傲的紀大小姐而言,說出對不起這三個字有多困難,沈确比誰都清楚,若說心裡沒有一點觸動是假的,但也不至于讓他依樣畫葫蘆地回句“對不起”,當作無事發生才是他能做出的最大妥協。
“我怎麼不記得我們之前聊過這話題?”要将那事翻篇的意思。
紀時願木讷地哦了聲。
該說的對話似乎已經完成,抛出話題的人卻沒有要走的意思。
沈确也不催促,等她再次開口。
隔了好一會兒,才聽見她的聲音:“沈确,還有一件事,你說錯了。”
懸挂在頭頂的仿古燈變成了紮人的尖刺,站在它散開的陰冷燈光下,仿佛将自己逼退到了稍有不慎,就會遍體鱗傷的危險境地裡。
紀時願摁下心頭的惶然,低聲說:“和嶽家的婚事,我不是沒有反抗過。”
十八歲生日那天,紀老爺子在她的生辰宴上重提此事,她心生不滿,當天晚上,就向他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老爺子并未将她的不悅當回事,她隻能從嶽恒那邊下手,每回嶽恒造出花邊新聞,她都會花大價錢委托水軍将這事鬧得人盡皆知,染臭嶽恒名聲的同時,不斷給嶽家施加壓力。
嶽恒這人叛逆心強,長輩不讓幹的事,他偏要幹,有那麼幾次,他甚至提出要取消婚約。
紀老爺子活了大半輩子,見過的陰謀陽謀不計其數,她這點小手段最多叫小孩子辦家家酒,連台面都上不了,但該敲打的還是得好好敲打。
“願願,你爸從小就對家族産業不感興趣,我也順了他的意思,讓他去做他喜歡的研究,但這世上沒有任何饋贈是不需要付出代價的。要是你和嶽恒的婚事不能順利進行到底,你爸現在擁有的自由,過不了多久可能就會被收回。”
那些話一字一頓地敲進她腦髓,緊接着她又想起十七歲那年,她硬拉着葉雲錦陪自己坐郵輪出海遊玩。
結果路上遭遇意外,葉雲錦掉進海中,等搜救隊打撈上來,已經變成一具慘白的屍體。
“我害死了我媽,我還能再去害爸爸嗎?”
哭腔洩露得徹底,不想讓他看到,她連忙蹲下身子,将臉埋進膝蓋。
破碎聲音斷斷續續地飄出,“沈确,自從我媽死後,我沒有一天不在害怕,我怕将來一天,我的胡攪蠻纏又會害死我最珍惜的那些人。”
又陷入冗長的沉默。
紀時願眼淚差不多流盡,拿衣裙胡亂抹了把濕漉漉的臉頰後,擡起頭。
沈确還在看她,眼裡的深意無從剖析,紀時願曲解他的意思,以為他是不信自己剛才說的那些,仰着脖子擡高音量,“我今天喝酒了,所以我說的話都是真的,也沒有任何要戲耍作弄你的意思!”
她微醺的模樣,全倒映在沈确瞳仁裡,像石子落入池水,眼底的平靜被打破一角,泛起層層疊疊的漣漪。
算起來他們在一起生活過十幾年,期間溫情的氛圍寥寥無幾,摩擦和沖突卻是層出不窮。
最初的那段時間,他隻将她當成一個累贅,偏偏她最愛跟在他身後。
見得不到他的關注,她就開始撒潑、無理取鬧,偷偷在他鞋子裡放毛毛蟲,在他椅子上倒強力膠,在他上學前,将他裝進書包的課本全都換成雜志、小說,又或者跑到紀叔紀嬸那兒賊喊捉澤,污蔑他欺負了她。
可比起親生父母對他造成的傷害,她這些傻裡傻氣的挑釁手段就像隔靴搔癢,别提疼痛,就連觸感也都是微乎其微。
他懶得見招拆招,索性由着她肆意妄為。
她也不覺無趣,直到今天,依舊要處處和他作對,唯一不同的是,她用來叫陣的話術精進不少,帶着一針見血的銳利和四兩撥千斤的蠻橫,将他風平浪靜的心攪弄得天翻地覆。
今晚也是。
分明是柔軟的姿态,卻像一根細針,沒完沒了地紮進他心髒,綿長的痛感襲來。
他曲指捏了捏喉嚨,壓下口腔裡的澀感後,朝她伸出手,“紀小五,你先起來。”
紀時願手擡在半空又收回,“我腿麻了。”
她斂了斂眼睫,輕聲說:“要不你背我?”
她沒抱太大希望,見他姿态無動于衷,正要給自己遞去一節台階,忽而看見他背對着自己蹲下身,清清冷冷地抛出兩個字:“上來。”
紀時願愣了足足十秒,才将自己身體壓上去,雙手交疊環住他前頸,等他起身,沒忍住說:“我今晚喝了酒,才敢對你說這些,那你又是怎麼回事?是吃錯藥了嗎?怎麼這麼善良了?”
“我也可以不善良。”
要她閉麥的意思。
“……”
入秋的夜風裹挾着絲縷涼意,紀時願猛地打了個哆嗦。
沈确腳步頓住,又将人放下。
就在紀時願埋汰“沈狗的善良果然不會超過兩分鐘”時,肩膀罩上一件黑色西裝。
她有些懵,下意識去尋他的臉,兩個人對視好一會兒,她鬼使神差地蹦出一聲:“你要不要——”
沈确唇角一滞,打斷道:“你又想問我要不要跟你上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