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刮起了風,窗外北風将窗棂吹得吱呀作響。
夜已深,夥夫通鋪内一如往常的鼾聲如雷,十幾個人的呼噜交和在一起。
林樂鈞在震天的鼾聲中睜着眼,全無睡意。白天得來的賞銀被他寶貝似的随身揣着,沉甸甸地壓在胸口,隻有這樣他才覺得踏實極了。
睡着睡着,旁邊的曹小明忽然翻了個身,一邊磨着牙一邊擡腿搭上林樂鈞的腰。
林樂鈞失笑一聲,替他将腿收回被窩,順便把被角掖嚴實了。再躺回到床上又翻來覆去半晌,依然睡不着。
滿腦子都在打算着這二十兩銀子該怎麼支配,一想就激動得睡不着覺——畢竟來到這個世界這麼久,他第一次摸到這麼多銀子……
最後他索性穿鞋下床,想着去茅廁解個手,也順便借着冷風壓一壓着股興奮與燥熱。
冬月裡的寒風跟刀子似的,直往人身上刮。林樂鈞裹緊外襖,生怕開門的動靜吵醒旁人,蹑手蹑腳出了夥夫房。
茅廁就在院子的另一頭。
剛走到一半,他忽然瞥見食堂門簾内正透着晦暗的光亮,在濃墨似的黑夜裡甚是紮眼。
真是怪了,這深更半夜的,究竟是誰在食堂?
林樂鈞原本沒興趣探聽,靠近廊下時卻聽到了自己的名字。他這才貓下身子,悄沒聲靠近過去,隔着厚厚的棉布簾,兩道刻意壓低的人聲透過縫隙傳了出來。
“哼,姓林的那個小子,平時瞧着是個安靜本分的,這次卻叫他出盡了風頭!還連累老子叫曾阿福教訓了一通!”
另一個人聽了這話隻冷笑一聲,“……照我說,你這事做得也實在太蠢。來我們廚堂這麼久,連福師傅的脾氣還沒摸明白嗎?”
“這回可真是陰溝裡翻了船!誰知道這姓曾的要發配老子洗菜到何時去!奶奶的,想當年老子在仁合樓何時給人洗過菜,這日子可真是過不下去了!”
“啧啧,老弟還念着仁合樓呢?莫不是今日的教訓還沒吃夠?我可聽說當日你是犯了事才被仁合樓掌櫃逐出去的,如今在祁州名聲也臭了,往日風光頂個屁用。”
聽聞,對方立即谄笑着道:“吃夠了,吃夠了……嘿嘿,楊老哥,你在福師傅心裡位分重,可得替我求求情啊!”
簾外的林樂鈞心中一驚:居然是楊文貴和李虎!
聽他們二人說話的口氣,像是十分熟絡,如今半夜三更私聚在這裡,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
他偷偷将門簾掀起一道小縫,隻瞧見楊文貴佝偻着背坐在正中央的桌案前,就着一盞豆大的油燈,翻着一本油膩膩的賬簿。
昏黃的光映着他那張溝壑縱橫的臉,顴骨高聳,眼窩深陷,透着股老道的精明勁兒。
聽了李虎的話他也沒急着作答,隻是用手指沾了點唾沫,撚着賬簿翻過一頁。
慢條斯理地開口道:“該幫襯的,我自然會幫,不過如何幫,何時幫,那就得看李大廚的誠意了。”
李虎抱着胳膊靠着身後的桌子,一條腿還閑不住地抖着。
他眼珠子一轉,“嘿嘿”笑道:“楊老哥,您就放一百個心!我全都打點好了,明兒個進城,肉食這些硬貨,咱該買好的還買好的,那姓曾的鼻子靈着呢,一聞一個準兒,糊弄不了他。”
楊文貴從鼻子裡哼了一聲,眼皮都沒擡,隻把賬簿往前推了推,手指點在一個地方:“關鍵是這裡——菜蔬這些玩意兒,福師傅從來就隻粗粗掃一眼,嫌麻煩,從不細查斤兩成色!”
李虎忙笑道:“知道知道!他光顧着扒拉那幾塊肉了!我祁州城西菜市那個弟兄,專弄這些貨,成筐成筐的,便宜得跟白撿似的!至于咱賬上嘛——”
說着,他做了個撚錢的手勢,“還照着時鮮價寫!這一進一出,嘿嘿……”
“不錯,”楊文貴滿意地點頭,“有老弟你在,我這帳本可比從前好做多了。”
林樂鈞在門外聽得心頭猛跳。
這楊文貴負責廚堂采買,居然趁着職務之便撈油水,以次充好,而李虎居然也跟他勾結在一起,狼狽為奸!這兩人膽子也太大了!
“那是自然!”
李虎晃了晃腦袋,得意笑道:“老弟我在祁州做了快十年的廚子,各種門路自然摸得一清二楚!從前在仁合樓便是這麼做的,給這小小一個香廚堂供貨,更是不在話下!”
楊文貴拿起桌上的毛筆,用舌尖舔了舔,又在賬簿空白處寫了什麼,推到李虎面前:“你路子廣,這個數能拿下麼?”
李虎伸頭一看,拍了下大腿道:“包在我身上!保證比你寫的價兒還低!我弟兄那邊熟得很,嘴也嚴實!”
“好!和聰明人說話就是舒服松快!”
楊文貴這才露出了笑容,頓了頓,像是想起了什麼事,又擠着眼睛輕蔑道:“啧,哪像以前那個傻了吧唧的阿順!讓他去買菜,非一根筋地跟人講價,分毫必争,回來還一筆一筆記得清清楚楚,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清白!”
“阿順?便是那個燒火工?”
李虎坐直了身子,好奇道:“我隻知道從前采買這份美差是歸他管的,怎麼後來就被福師傅發配着燒火去了?”
楊文貴冷哼一聲,“阿順那個蠢貨,大夥兒稍微動點心思,他就梗着脖子嚷嚷這不行、那不對,好像就他一個人手腳幹淨!最後咋樣?還不是讓人合夥兒給扣了個昧錢的屎盆子!大夥兒都說他手腳不幹淨,帳本也叫人掉竈膛裡燒成灰了。他渾身是嘴也說不清!現在好了,乖乖滾去燒火劈柴,煙熏火燎的,看他還怎麼清白!”
李虎附和道:“他這是擋了多少人的财路?哼,斷人财路就是殺人父母!落得如今也是活該!天底下竟還有這樣的蠢貨!”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把阿順貶得一文不值。嘲諷在空曠冰冷的廚堂裡回蕩,顯得刺耳極了。
門外的林樂鈞隻聽得手腳冰涼。
他想起了那個總是沉默寡言、埋頭幹活的阿順,劈柴時手臂上鼓起的青筋,被煙熏得通紅的眼睛,還有偶爾看向他們這些新夥夫時意味深長的眼神。
隻知道他是因為昧了錢才被趕去燒火的,沒想到事實居然是這樣……
林樂鈞攥了攥凍得發僵的拳頭,痛感終于喚回了一絲冷靜。
他平複下狂跳的心,不論如何,這件事都得從長計議。聽剛才這二人口中的話,廚堂内和他們同流合污的夥夫恐怕不止一兩個人。
他小心翼翼地挪動凍僵的腳,想悄無聲息地退走。可偏偏就在這時,腳下不知踩到了什麼,許是被風刮下的枯樹杈,發出“咔嚓”一聲碎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