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年初春的大陳島陽光普照,海天一色,碧波蕩漾,海風輕拂,空氣中彌漫着一股濃厚的春天氣息。但是駐紮在這裡的國民黨官兵,卻絲毫沒有感到春天的溫暖和美好, 而是一個個人心惶惶,驚恐萬狀。
潮長潮落,季節更疊,時間不經意地流淌着,漫長的幾年過去,楊天嘯已離開大陸五個年頭。期間妻子和一雙兒女的面容時時占據在他的腦海裡,思親之情始終讓他夢寐萦懷。盡管他妻離子散,離鄉背井,但他那顆效忠黨國,忠于□□的心卻依然如故,對共産黨更加痛恨,總認為他的不幸全是共産黨所賜。他自海南逃往台灣, 部隊在高雄進行了短暫的休整後, 就被派往金門駐防,親自指揮了侵犯南日島的戰鬥,打傷打死我守島軍民多人。因此再次受到□□的嘉獎,52年晉升為上校團長,此後被調往位于浙江東部海面上的大陳島駐防,他的防區與一江山島一水相隔。
□□為了反攻大陸,50年在此成立了“大陳島□□遊擊指揮部”。曾委派得力幹将胡宗南為□□總指揮,具體任務就是依大陳為基地,向江淅至山東沿海進行偷襲、騷擾。同時秘密策劃向大陸東南沿海發展敵後武裝,準備配合朝鮮戰争和國際間事局的演變,發起反攻大陸的軍事作戰。□□在此投入的兵力達數萬之衆。他以為有美國的支持,大陳島将成為反攻大陸最堅固的前沿堡壘,但是他錯誤地估計了形勢,幾年過去了,派往大陸的偷襲的人員不是被殲就是被俘,不久前連大型戰列艦抗戰号也被解放軍用魚雷擊沉葬入海底。随着□□吹噓的海上優勢的破産,大陳外圍的鲠門,頭門和田岙三島相繼被解放軍攻占。
元月十八日這天,一江山島四周海面和往日一樣,并沒有顯示異常,突然一陣天崩地裂的爆炸聲,打破島上的甯靜,緊接着成群的炮彈呼嘯而至。島上頓時硝煙彌漫,火光沖天。同時由米格15型戰鬥機護航的伊留申28型轟炸機編隊。對一江山島和上、下大陳島進行了輪番轟炸。
中國人民解放軍解放一江山島的戰役打響了。
一顆重型炸彈在大陳島指揮部外面爆炸,燃起熊熊大火。總指揮劉廉一驚恐萬狀,邊組織人員救火,邊向台灣發報求援:“急電、台北司令部,一江山島和大陣同時遭到共軍攻擊,火力兇猛,危在旦夕,請速派飛機艦艇增援。”
電報發出後,劉廉一慌忙傳令所有部隊進入緊急作戰狀态,并通知團級以上軍官速到指揮部召開緊急會議。
楊天嘯接到通知,立馬驅車冒着炮火趕到指揮部參加會議,會上劉廉一就島上目前狀況作了簡要分析後,命令各部作好一切戰鬥準備,誓與陣地共存亡。命楊天嘯部嚴密監視一江山島海面。會議沒結束就接二連三傳來,一江山島北面防線已被共軍突破的壞消息,會場頓時引起一片混亂,每個與會人員都沉浸在頻臨絕境之中。
在回去的路上,飛機仍在不停地轟炸,突然一顆炸彈在楊天嘯的吉普車右側不遠處爆炸,車子被巨大的沖擊波掀翻,幸虧隻是司機受點輕傷,楊天嘯和警衛員卻安然無羌。他們幸運的從車内爬出來,望了望到處是彈坑的道路,三人隻好棄車徒步操近路返回營地。
在路過三團陣地一個簡易掩體時,一個衛生員正在為一名腿部受傷的士兵包紮傷口,傷員躺在擔架上拼命地叫喚。一個坐在旁邊胳膊上負傷的士兵頓起反感,操着一口濃重的蘇北口音對着負傷的士兵吼道:“沒一點出息,受這麼一點傷,嚎的像殺豬似的。”
此話立刻引起路上楊天嘯的注意,一種久違的鄉音,讓他感到無比親切,立刻停住腳步,扭頭看了看這位胳膊上打着繃帶的土兵後,轉身向他走了過去:“喂,你是那裡人?”
那土兵一看是位穿着上校服的軍官,頓時驚慌失措,忽得站起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警衛員插言道:“團長在問你話哪。”
“報吿長官,俺是……蘇北人。”
一聽是蘇北人,楊天嘯又問:“蘇北什麼地方的?”
“蘇北芒砀。”
“什麼,你是芒砀人?”楊天嘯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沒想到在這裡竟碰到了一個縣裡的老鄉。
“對,芒砀人。”
“叫什麼名字?”
“俺叫孫玉海。”
這時過來一個胡子拉碴的老兵喊道:“孫玉海,排長叫你馬上過去。”
孫玉海答應着一瘸一拐地離去,像似腿腳不太方便。楊天嘯驚奇地看着他的背影問老兵:“這個孫玉海從那裡來的?”
那位老兵回答:“報告長官,他是□□抗俄義士,是從朝鮮戰場上甄别來的。”
楊天嘯聽了點點頭,由于戰事吃緊,不得不馬上趕回團部進行戰鬥布署便匆忙離去,走了幾步又朝坡上的孫玉海望了一眼。
回到團部,楊天嘯馬上召開連以上軍官會議,進行兵力部署,命令各營加強警戒,嚴密監視一江山島海面,作好一切戰鬥準備,誓與陣地共存亡。
散會後他親自到各營陣地察看, 并鼓勵官兵們随時做好為黨國捐軀的準備。
一天過去,島上仍不斷傳來飛機的轟鳴聲和炸彈的爆炸聲,台灣增援的飛機和軍艦遲遲不見到來,島上的官兵一個個人心惶惶,驚恐萬狀。瀕臨絕境的氣氛彌漫全島。
晚上一束束探照燈光劃破夜空射在海面上, 像幽靈似的忽明忽暗, 無形中給海島增添了幾分恐懼和神秘。本來就擔心吊膽地官兵,更加慌恐不安。他們一個個屏住呼吸趴在貓兒洞裡,全神貴注地注視着海面,不敢有絲毫松懈。放眼遠望一江山島上依然是炮聲隆隆,火光沖天,戰鬥仍在激烈地進行着。
淩晨時分,疲憊不堪的楊天嘯吩咐部下:“有什麼情況立即向我報告。”說罷便心神不定的回到離團部不遠的卧室想休息一下。
與其說是卧室,還不如說一個山洞,其實就是一個掩體。室内擺設非常簡陋,除一個單人床兩個皮箱,一個桌子一把椅子,桌上一部電話外,就數牆上挂着的裝有那張全家福照片的相夾了,這是一個用檀木做成的相夾,既精緻而又美觀,裡面的照片是他來到台灣後重新翻拍放大的,那張小的一直裝在他上衣口袋内,幾年來從未離開過他的身子。
楊天嘯心情沉重地将軍帽摘下挂在衣帽架上,然後往床上一躺,本來是想睡一會養養神,但無法合眼,一股心灰意冷,萬念俱灰的情緒湧上心頭,他現在的大腦内就像一個無底的黑洞,吞噬着所有的光明與希望。曾經的期待已落空, 如今隻剩下冷漠與無望交織。他不由自主地長歎一聲,心想一切都完了,解放軍占領了一江山島後,馬上就會進攻大陳,雖說島上有重兵把守,可遠離台灣,後路一旦截斷,該島便成了共軍的襄中之物。到那時不僅返回大陸和親人團聚成了泡影。就連黨國栽培多年的心血也負于東流。别無選擇隻有遵循總統“不成志便成仁”的教誨,為黨國捐軀,做一個它鄉野鬼。自來台灣這些年由于放不下妻子和兒女,他一直單身,曾多人給他介紹對象,其中有位剛畢業的大學生追他一年多,均被他婉言謝絕。
此時他突然想起妻子兒女,一種生死離别之感迅速在心中彌漫開來。他情不自禁地瞧見牆上的那張全家福照片,陡得坐起,伸手摘下相夾,看着照片上的妻子兒女,相來不曾落淚的他兩眼頓時模糊了, 他對着照片愧疚地說道:“秋月,我親愛的,我沒有盡到一個丈夫和父親的責任,我對不起你和孩子,沒有保護好你們,也不知你們現在是否還活着?秋月,自從我來到台灣,時時刻刻在想念你們,每天都在為你們祈禱,請求上天保佑你們。”他揩了揩淚眼輕輕地撫摸着照片:“秋月,可能幾天内,咱們将永别了。”他小心翼翼地把相夾放在心口上, 妻子阚秋月和一雙的兒女的形象立即浮現在他的腦海中。這時突然想起在高雄時,那個盲道士算的卦,全是他媽的騙人的鬼話,純粹胡說八道……
五年前的那天傍晚,天空電閃雷鳴,風雨交加。就在聽從妻子哀求休息的幾分鐘内,突然遭到解放軍襲擊,部隊亂成一團,他奮力指揮部隊向海灘突圍,以為妻子兒女有警衛員的保護不可能有什麼危險。到了海邊才發現妻子和孩子一個也沒見,連警衛員也不知去向?他頓時緊張起來,一邊大聲喊着妻子的名字,一邊拼命地向回跑去。
此時通信兵禀報:“報告營長,團部命令人員立即乘木船登軍艦向台灣撤退。”
楊天嘯此時幾乎失去了理智,失聲痛哭地大聲喊叫着:“不,不,我不能失去她們,我要保護她們。”說過不顧一切地返向叢林跑去。
幾個随從也隻好跟着又進了叢林,這時前邊槍聲一片. 王華勸他:“二哥,你要冷靜點,共軍已到跟前,再遲了就怕上不了船了。嫂子和孩子也許跑到前面去了。”
可他依然堅持着尋找,突然一發炮彈在不遠處爆炸,強大地沖擊波一下子将他推倒在地昏迷過去。王華不由分說,立即吩咐人将他擡起向木船跑去。
等他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軍艦的船倉内,得知妻子和一雙兒女仍不知去向?他發瘋似的跑向甲闆, 望着無邊無際茫茫大海悲痛萬分。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全家福,面對着照片的妻子兒女。止不住大聲痛哭道:“秋月,我沒有保護好你們,沒有做到一個丈夫和父親的責任……”話沒說完,急火攻心又昏厥過去。
楊天嘯昏昏沉沉睡了兩天,等他醒來時軍艦已停泊在高雄港口,失去妻子兒女,對他的打擊幾乎是緻命的,悲傷絕望的情緒不言而喻。他感到太陽突然失去了那耀眼的光芒,整個世界都一片昏暗。幾天功夫他瘦了一圈,兩眼布滿了血絲深深陷進了眼眶内,面容憔悴,精神恍惚,沉默不語。他現在才明白,生活中不僅有幸福和歡樂,同時也有痛苦與悲傷,原來天堂與地獄隻一步之遙。
幾天後的一個中午,精神剛有好轉的天嘯,叫了個勤務兵陪他去高雄市裡轉一轉,勤務兵對他說:“營長,你昏迷了幾天,身體這麼虛弱,等你的身體好了之後再去吧?”
“我沒事,我想去轉轉,走吧。”
“你行嗎?”
“你這麼羅嗦,走呀。”
勤務兵看他态度堅決,也隻好随他去,倆個人在街上轉悠了半天,也不知他要幹什麼?勤務兵就問他:“營長,咱們準備到哪裡去?”
想不到楊天嘯回答說:“想找個算命的蔔一卦。”
勤務兵大吃一驚,兩隻眼直盯着楊天嘯:“哎,營長,都知道你從來不信宿命這一套,今天咱找算命的幹啥?”
楊天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其實勤務兵說的一點不錯,平時他極力反對這一套,隻要聽說他的兵有誰算卦相面疑神疑鬼,他都會毫不留情的責備一番,說這些純屬無稽之談,毫無一點科學根據。但他今天卻突然來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也許現實改變了他的意識,或許是思念妻子兒女的一種無奈之舉。他對勤務兵說:“問這麼多幹什麼?叫你找你就找就是了。”
勤務兵知道他不好意思說出來,扭過臉偷偷地笑了。
倆人幾乎跑遍了整個高雄老城區,從中午一直轉到下午,也沒曾找到一個算命先生,無奈之下隻好掃興而歸,此時的他四肢無力,似乎連走路的勁都沒了,勤務兵攙扶着他往回走,不料途中忽聽一陣風鈴響起,隻見一道士模樣的人迎面而來,那人束發盤髻,戴一頂扁平的混元帽,頂髻用木簪别住,身穿一件青蘭色道袍,肩搭一布袋,左手搖三清鈴,右手持幡探路,近看才知兩眼失明,半臉猙獰,别看此人面貌醜陋,幡上卻寫“道仙算命”四個大字,中間是一個八卦圖案,左右兩行小字,“上算蒼天”“下蔔人間。”楊天嘯頓時欣喜若狂,精神倍增,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勤務兵看了嘲笑道:“瞧,這道士長得不咋樣口氣倒不小呀。”
楊天嘯擺擺手:“不許胡說。”
盲道士雖說眼神不好,可聽覺十分敏感。他聽到勤務兵的話,當時就滿臉的不高興,沖着他嚷嚷道:“這位兄弟說話差異,俗話說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不怕你不信,本人算卦有個特點,不用你說明卦因,我隻要在你手上摸一摸,便知你要算幾何?”
“喲,說他胖,他還真喘起來了。”
“休得無禮。”楊天嘯說着雙手一抱,深施一禮:“道仙,請你給我蔔一卦?”
盲道士伸手抓住楊天嘯的右手反正摸了摸,稍停片刻便說道:“你想算一算大陸那邊的親人對不對?”
“噢”楊天嘯聞聽猛得一驚:“你怎麼知道?”
盲道士故弄玄機神秘地說:“天機不可洩漏。”其實他早已聽出楊天嘯是大陸人,而且是個當官的,這些人離鄉背井來到台灣,誰不思念家鄉親人,所以隻要是大陸人算卦的,十有八九是算那邊親人的。
楊天嘯沒想到他說的這麼準,深信不疑,忙又深施一禮:“道仙所言極是,那就麻煩先生了。”
看那盲道士嘴裡嘟嘟嚷嚷,聽起來像是振振有詞,可就是聽不清說得什麼?左手不停地掐着手指,過一會,他高聲誦道:“生死有命天注定,骨肉分離自古有,月滿自虧分久合,九九歸一故鄉裡。”
楊天嘯聽後陷入沉思。勤務兵有些茫然便開口問道:“哎,後兩句是啥意思?”
盲道士解釋說:“月圓之後便缺,分久之後便合,歸根結底從何處來還回何處去。”
楊天嘯當時驚喜萬分:“你說我還能回大陸見親人?”
“那是自然。将來會團聚的。”
“要等何時才能實現?”
“貧道已說過九九歸一。”
“幾時歸一?”
“天機不可洩漏,到時便知,你的卦完了。”
幾句話不僅把楊天嘯說得目瞪口呆,連勤務兵的眼睛也瞪得像電燈炮似的,他驚奇地問了一句:“你說得可準?”
“我算得準不準由我,你聽了信不信由你。”
話說到這裡了,也不好再問。楊天嘯從口袋中掏出兩塊銀元遞給瞎子,可道士沒用手摸便說:“貧道卦資五塊大洋,多一不取少一不可。”
勤務兵又說話了:“你這不是吪人嗎?那有這麼貴的卦。”
道士接着說:“貴不貴,你以後便知。”
楊天嘯忙掏出五塊大洋,遞給了道士,别管他算的準不準,那是以後的事了,可現在卻被他說的心裡暖乎乎的,頓時就覺得眼前一亮,似乎一股神奇的力量在他身上湧動。别說五塊銀元,就是五十塊花得也值。他看那道士雖面容醜陋,卻透出一股道骨仙風的氣息,仿佛是遠離塵世的神仙,令人心生敬畏。便問道:“不知道仙從何名觀而來?”
“貧道乃玉山雲霞觀道士,突發天火觀毀人傷,貧道無處可居,隻好雲遊四方。”
“原來是雲霞道士,失敬,失敬。”
“不必客氣,望施主多多保重。”
楊天嘯無比激動地謝别了雲霞道士,頓時心情由陰變晴,信心倍增,也不用勤務兵攙扶了,馬上又跑到鄰近的媽祖廟燒了一柱香,祈求神靈保佑妻兒平安。從這一天起,楊天嘯就從一個無神論者變成了一個虔誠的信佛者。每天起來第一件事就是上香祈求神靈保佑遠方的親人。
楊天嘯默默地尋思道:“秋月,那個盲道士算的卦,全是騙人的鬼話,咱們将永……”
突然北邊陣地上槍聲大作。楊天嘯猛得站起,以為是共軍登陸了,立馬将相夾挂在牆上,抓起電話詢問:“怎麼回事?”
電話裡回答說:“有個士兵看走眼了,海面上發現幾塊木闆,他以為是共軍偷渡呢!”
“混蛋,如果誰再制造緊張空氣,軍法論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