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過後，中原地區漸漸變成了另一個世界，收割完畢的茫茫曠野，草木凋零，山寒水瘦。荒寞的大地将在嚴寒中沉睡一段時間後，慢慢地從第二年的春風中蘇醒過來。

不知不覺一九七二春節在一陣陣爆竹聲中過去了。

春節剛剛過去四天，初五高鴻就要回芒砀，因為她現在是公社領導，放心不下這邊的工作，可父母想留她們在身邊多住幾日，這也是人之常情。高鴻卻說她的事業剛剛開始，不能由于個人親情而耽誤了革命工作。經過這段時間的鍛煉，高鴻的上進心越來越強，野心也愈來愈大。她對社會的認識，可能受到那個潮流的影響，時代意識特别強烈，這惑許正是那個時代的需要，那個特殊的年代就需要她和李抗戰這樣的一批人去推動，不然，這段曆史可能就要改寫了。

高倩則不同，仍然是那麼單純、幼稚。對事物的認識和看法與高鴻截然不同，甚至有些背道而馳。因此難免姐妹之間會産生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尤其是政治問題的分歧更大。本來她可以在上海多待幾天的，可她心中裝着一個人，那就是楊陽，不知怎麼搞的？回上海這些天，腦海始終離不開楊陽的影子，雖然日子不長，但總覺得就好比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一樣。

這時正好李抗戰打來電話，說有重要工作和高鴻商談，高鴻正想趁這個機會給他多接觸接觸，所以當天夜裡姐妹倆就乘火車返回芒砀。

今年淮北的冬季，剛開始下了兩場大雪，可進了臘月反而不見雪的影子，氣溫與往年相比有些回升。兩人回到芒砀縣城。高鴻讓高倩陪她一同去找李抗戰，高倩說什麼也不肯，她隻好先讓高倩回楊鎮。

春節剛剛過後的農村，依然保持着一股很濃的節日氣息，尤其是吃得東西，像玉米面蒸得團子，油炸丸子，餃子餡子，還有煮熟留着招待客人的豬羊雜碎以及一些平時很少見的食物，這些東西基本上要存放到正月十五元宵節以後，過了這天年才算真正過完。

高倩乘公共汽車到了朱寨，在車上她心想楊陽如果能來接她那該多好啊，可是無法通知他。下了車隻好自己步行回到楊鎮，雖說不遠，到家時夜色已籠罩大地，除偶爾傳來一兩聲炮竹的爆炸聲以外，整個村莊一片寂靜。她到住處放下行李，洗了洗臉後不顧旅途的疲勞，沒停便提着兩包上海特産十二酥，去看望阚秋月。

南南聽到敲門聲，把門打開一看是高倩，忙招呼她進來。

“阿姨. 秀秀新年好。”

冬天，老百姓為了抵抗寒冷，吃過晚飯就鑽進被窩。阚秋月剛剛圍着被子坐下，看到高倩進來，邊起身下床邊招呼：“小倩，新年好。這麼快就回來了，咋不陪你父母多過幾天。”

“原打算過了初十回來, 可李抗戰打電話說有重要工作要談。我湊着一塊來了。”

“快坐在爐跟前暖和暖和，你爸媽好嗎？”

“都好，我爸媽讓我給你捎信問好呢。”

“好，好，你姐呢？”

“我姐在縣城沒有回來。”說着将兩包十二酥放在桌上：“阿姨，這是我給你捎來的上海特産。”

“你看你這孩子，走時我也沒給你爸媽捎啥，你倒給我捎來了東西，哎，小倩，你吃晚飯沒有？”

“我還沒顧得吃呢。”

阚秋月聽說她還沒吃飯，便走到櫃子前從裡拿出兩包東西：“小倩，這有點肉丸子和油炸雞塊，我給你熱一熱。”

“不用，阿姨，我中午飯吃的晚。”

“那不行，這大冷天不吃東西，那能受的了，”

秀秀在被窩裡插嘴：“這可是我媽專門給你留的。”

說話間阚秋月已經把丸子放進爐子上的鍋内：“反正你姐不在家，你就在這裡吃飽了再回去。”

“好吧，恭敬不如從命，好長時間沒吃阿姨做的飯了。”

阚秋月邊給她熱飯邊問她：“小倩，你爸媽知道你姐提幹的事，一定很高興吧？”

“那是的，我爸一個勁地誇我姐。” 她說着忽然想起一件事：“阿姨，這次回去我專看了那件童裝，上面繡的是兩條鳳凰。”

“鳳凰。”阚秋月先是一驚，呆在那裡，過了片刻不得不強裝平靜下來，現在她己料定高鴻就是遺失在海南的榮榮，但是為了不影響女兒的前途，她不敢把這事說出去，不過她困惑的是榮榮怎麼到了上海的？讓她百思不得其解。

高倩也不知啥情況忙問：“阿姨，你怎麼啦？”

“沒有什麼。”阚秋月知道自己一激動有些失态，盡管勉強沉靜下來，但内心仍在亂跳。她忙轉過身把臉扭到後面，過了一會，拿了盤子把熱好的丸子盛上：“小倩快吃吧。”

高倩接過盤子, 慌得用手捏了一個丸子放進嘴裡嘗了嘗：“阿姨，你做得丸子太好吃了，咱們一塊吃。”

可阚秋月好像沒聽見似的。

秀秀接道：“俺吃過了，好吃你就多吃點。”

不大會工夫，一盤肉丸子就被高倩毫無客氣地消滅的一幹二淨。她用手帕檫了擦嘴：“在上海從來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我也吃飽喝足，也該回去了。”

“快回去歇歇吧，跑了一天了。”阚秋月對她說。

“楊陽呢？”

“他到趙大嬸家去了。”

“好吧，你們休息吧，我回去了。”她說罷就離去。阚秋月送她到門口。

高倩并沒有回住處，而是去了趙大嬸家找到楊陽後，他們倆個一同去了知青住所，開始楊陽不肯去。高倩說她姐不在家，讓他陪她說說話，硬把他拉了去。

高倩走後，阚秋月心裡仍在想着童裝的事，她已肯定高鴻就是榮榮，其實這種感覺已經有好長時間了,今天終幹證實了，心裡是悲還是喜，連她自已也說不清，按理說女兒在身邊，應該高興才是，可她怎麼也高興不起來，她不僅不敢承認高鴻是自己的女兒，還得默默地忍受着女兒對她的各種打擊和摧殘。她現在就想弄明白榮榮怎麼到上海的，難道天嘯真的把她給丢了，她想到這裡決定再去問問高倩她的父母是不是去過海南？她忙開門出去，走了一段路，突然又想起櫃子裡還有20多個生餃子，她又返回來，拉開櫃子取出餃子，秀秀問她：“媽，你又幹啥？”

“這幾個餃子剛才忘了給高倩了，我給她送去讓她明天早上吃。”

“這麼冷的天，明天再去吧。”

阚秋月搖搖頭：“你先睡吧，我去去就來。”說罷拿了餃子就走。她匆匆忙忙地趕到高倩住處，見楊陽和高倩正在說話。

高倩一見她來便招呼道：“阿姨，你怎麼來了，快進屋暖和暖和。”

“高倩，這些餃子你明天早上吃，剛才忘了給你了。”說着把紙包遞給她。

“啊喲，謝謝你阿姨，大冷的天。你還親自跑一趟。”

“我也是閑着沒事，想來轉轉。”

阚秋月的到來，楊陽明顯有些不高興，一句話沒說就走開了。

高倩忙喊：“楊陽，你等會和阿姨一塊走。”

“我還有事，不停了。” 楊陽連頭也不回。

“讓他先去吧，過會我自己走。”

高倩搬個椅子：“阿姨，你坐下吧。”可她卻站在高鴻的照片前，像好像沒聽見似的：“小倩，你看你姐這張照片多有精神。”

“阿姨，我姐不僅照片有精神，平時不也是這個樣子嗎。”

“高倩，你父母解放初期是否去過海南？”

“這個我還真不清楚，隻知道他們輪船公司支過前，沒聽說去過海南。”

“姐到底是49年幾月份生人？”

高倩搖搖頭：“這個我真忘了，好像是秋天生的，具體時間弄不清。哎，阿姨你問這個幹啥？我覺得你對我姐特别關心，你心裡好像有什麼事似的。”

“沒，沒有，我隻是随便問問。”阚秋月馬上否認，兩眼始終沒有離開牆上的照片：“你姐的确不簡單，能和江青合影。”

“是啊，走了一個月才到北京，腳上磨的泡到家後就發炎了，半個多月不能下床。”

“你姐天生好強，你看，來到這裡不到三年，連入黨帶提幹，又當了領導。”

“她這個人就是給人家不一樣，她說為革命事業，可以抛頭顱灑熱血，叫我看，簡直就是精神不正常。”

阚秋月不同意她這個觀點：“可不能這麼說，高倩，你也應該向她學習，可不能耽誤了你自己的前程。好啦，你休息吧，我回去了。”

“再坐一會吧。”

“不坐來，你跑一天了，早些休息吧。”阚秋月說着走出房門。高倩把她送到大門外。

阚秋月在回去的路上一邊走一邊在想，種種迹象表明，高鴻是自己的女兒已确定無異，要想完全弄清是怎麼回事？還必須去上海一趟，見一見高倩的父母，把這事徹底搞清楚。她決定找個機會去趟上海，

每年正月初十前後，農村走親訪友已進入尾聲，凍僵的土地還未完全從沉睡中蘇醒過來，農活暫時不多，以前這段時間基本上沒有什麼事幹，水塘邊便成了百姓取樂玩耍的主要場所。因為冬天水面上會結一層厚厚的冰，給孩子們創造了一個滑冰的條件，這項運動不僅孩子們喜愛，甚至也受到一些年輕人的青睐。連一些婦女和老人也喜歡圍在水塘邊看熱鬧。由于農村的滑冰，不像城市那麼正規，一個小小的水塘裡同時有幾十個滑冰的，由于過于擁擠，有些孩子滑時重心掌握不穩，難免摔倒，一倒不僅是一個，而是一串，因為人在冰上摔倒産生的慣性還會繼續向前沖擊，人躲閃不及将會被撞倒。所以一倒就是幾個。這正是岸上那些看熱鬧的人們所期待的，也是他們最開心的時候，會引起一陣陣哄然大笑。說起來也挺有意思，人一旦在冰上摔倒後往往心情緊張，在爬的時候由于冰滑手腳配合的不夠協調，起時一不小心還會再次摔倒，那姿勢真是醜态百出，不是仰面朝天，就是四蹄着地，笑聲彼此起伏，一浪高過一浪，經常有人笑得岔氣，疼得彎着腰不能站立。所以說這個時期的水塘邊成為人們聚集的地方。但是滑冰也是一項充滿危險的運動。稍有不慎就會發生冰層斷裂，幸運的連滾加爬沖出危險區，不幸的便掉進冰冷的水中，輕者挨凍，重者喪命。盡管如此，由于這項運動具有很強的刺激性，所以一直深受大家的喜愛，特别是小孩子更加癡迷。隻要一入冬天，這水塘的冰面上就成了他們玩耍的天地。

可這兩年有所石同，農業學大寨，興修水利，農田基本建設往往就在這時進入高潮，到處都是紅旗招展，口号震天。盡管天寒地凍，冷風撲面，但人們的身上和頭上都冒着熱氣。雖然創造的實際價值廖廖無幾，不僅沒有改變當時中國農村那種一窮二白的面貌，反而有些地方變得更窮了。不過，他們這種戰天鬥地、倒山移海的氣勢，不能不使人感歎。

由于白天沒有時間休閑，到了晚上人們便聚在水塘邊來看滑冰表演。因為今年後期沒有下大雪，氣溫相應不如往年那麼寒冷，這冰層自然也不是太厚，況且已打春數日，因此發生了兩次冰塌事件。幸虧落水者被人及時救出才未釀成悲劇。其實這種事件是可以避免的，隻要你沉着冷靜，遇到冰裂慢慢躺下來，向安全區輕輕滾動身子就可以化險為夷。可是大多數人隻要一聽到冰裂的聲音，心情就緊張的不行，一時手忙腳亂，難免摔倒，造成冰層加速斷裂，逃脫不及就會掉進水裡。

元宵節頭天晚上、一輪明月高懸，猶如一個磨光的白玉盤，将銀色的光芒灑向大地，好似一盞燈火在暗夜中亮起，靜谧而又充滿神秘。人們和往常一樣吃過晩飯聚集在水塘邊，與其說是觀看滑冰勇土們的精彩表演，倒不如說盼着多摔倒幾個，這樣才能開心取樂。春節後為了支持農業學大寨運動，宣傳隊暫時停止排練，隊員全部去搞農田基本建設。楊陽和高倩也不例外。這天正好高鴻在公社忙于工作未回。高倩從前晚上很少外出，可能是看到今晚月色明亮，想和楊陽說說話，到趙大嬸家去找，得知楊陽去了塘邊，于是趕了過去，瞧見塘面水十幾個人正在滑冰，感到既新鮮而又剌激，一時沖動，她也想體驗一下這滑冰的樂趣，便悄悄地下到溏底冰面上。站在岸上的楊陽突然發現高倩在滑冰現場、不由一陣緊張，生怕出什麼意外，可當着這麼多人的面，又不好明說。隻見高倩蹑手蹑腳地向前滑了幾步，突然從背後滑過來一個男孩，速度過快掌握不好身體失去重心，仰面朝天摔倒在冰上，慣性作用又向前沖了幾米，正好撞到高倩，高倩當時就失去了平衡，“呱叽” 一聲四肢朝天摔在冰上，岸邊立即引起一陣哄堂大笑。高倩一時慌張手忙腳亂的連爬了兩次，均沒成功再次摔倒，笑聲此起彼伏。連楊陽也笑得前仰後合。高倩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爬了起來，她接受了這次的教訓，防止被人撞倒，決定不在人多的地方滑了，去裡面沒有人的地方，心想這裡一定會安全，可沒有想到這裡的冰層較薄，很容易出觀冰裂。

楊陽看見高倩向裡滑去，心一下子被揪了起來，也顧不得那些閑言碎語了便大聲喊道：“小心！高倩，裡面冰薄！”可能是她大腦過于集中，加上周圍聲音吵雜，她可能沒有聽見，依然繼續向裡滑去，就在這時冰面上突然傳來“咔嚓”“咔嚓”的斷裂聲，她精神猛一緊張，頓時失去重心，腳下一滑“啪”一聲摔在冰上，這一摔不打緊，冰面當時就發生了斷裂，高倩一下子掉進了冰水中，岸上的人頓時尖叫起來：“快撈！快撈！”光聽喊叫卻不見有人去救。此時楊陽也顧不得多想，把棉大衣一甩，連鞋子也顧不得脫，就沖下水塘跳入水中。這時高倩的身子已經完全沉了下去，隻有頭發還露在水面上。楊陽雙手将她托出水面，想放在冰面上.可冰面又出現了攤塌，盡管楊陽水性不錯，可棉衣浸水後迅速增加重量，同時又要托着高倩，當時就感到力不從心，兩個人立即被冰水淹沒，情況十分危急。岸上有人喊道快拿木闆來, 有個小夥子快步跑到附近的住家戶, 從門框上摘下來一扇木門，抛入水中。此時的高倩連凍加吓，已失去知覺，楊陽把她放在門闆上，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才把她救了上來，随後把她擡到知青住處。

阚秋月得知後，馬上拿了一塊生姜奔了過去，她把高倩的濕衣服脫下，蓋好被子，這時趙大嬸等村民也趕到，生了一堆火，阚秋月熬了姜湯，給高倩喝下，過了一會，她才慢慢醒了過來。當她看到阚秋月和趙大嬸, 回想起剛才那驚險的一幕，她“哇啦” 一聲大哭起來。

阚秋月安慰她：“不要哭了，一切都過去了，喝了姜湯去去寒就沒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