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平安走在前面,謝阿春跟在後頭。
時不時地,謝阿春擡頭看上一眼,心裡默默打鼓。從剛才她就覺得反常,她闖了這麼大的禍,按常理肯定要挨說,謝平安居然反常地一言不發。
這能怪她嗎?
謝阿春悻悻地踢着石子,誰知道正好有個城裡來的大夫在附近行醫?都怪謝平安回來的這麼快,本來什麼事都沒有!
兩人維持着詭異的寂靜回到家中,天邊已經泛起魚肚白。
謝平安沉默地舀水,洗掉手臉的灰塵,又給她盛好水,獨自一人進了屋。謝阿春沒心思洗臉,跟着他進去,隻見謝平安正在給她鋪床。
她進來時,謝平安恰巧鋪好,與她擦肩而過。謝阿春又跟着他去了東廂,謝平安像沒看見她似的,自顧自換了件幹淨的外衫,轉身去了廚房,燒火起竈,煮起早飯。
晨光尚淺,狹小的廚房有些灰暗,隻有竈台裡暖紅的火舌跳躍着,映在謝平安沉靜如水的側臉上。
謝阿春搬個馬紮坐在他身邊,看看竈火,又看看他。
竈台裡的火熊熊燒着,烤得人又幹又熱,謝阿春隻呆了片刻,就熱得焦躁。
她鼻尖泛起汗珠,再看謝平安,鬓發也濕哒哒黏在臉上,混着不知哪兒蹭的塵土雜草,越發顯得不修邊幅。
謝阿春瞧見他這副樣子,沒來由地氣悶,叫了聲:“謝平安。”
謝平安蹭地站起身,掀開鍋蓋,取出昨夜剩的幾樣菜,又盛了一碗粥晾在旁邊。
“謝平安!”見他不看自己,謝阿春又叫道。
謝平安熄了竈火就往外走。
謝阿春惱怒地追出去,在院門前攔住他:“謝平安,你幹什麼?”
謝平安平靜道:“昨夜麻煩鄧夫人幫忙,我去給人道謝。”
“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謝平安,你有不高興,直說就是,做這副樣子給誰看?”
謝平安看了看她:“我沒有不高興。”
謝阿春氣笑了:“謝平安,你當我瞎?不就是我沒聽你的,跑出去跟着李鐵柱上山,但我這不是什麼事都沒有嗎?你鬧什麼脾氣?”
“你說得對,”謝平安頓了頓,道,“你一直都這樣,愛玩愛跑,小時候更危險的事也不是沒做過,但你總能平平安安地回來。”
謝阿春心裡舒坦幾分:“你既然知道,就别奇奇怪怪的,連個笑臉都沒有……”
謝平安于是笑了笑,平心而論,他這張臉做什麼表情都好看,笑起來更是叫人如沐春風地熨帖,但謝阿春這會兒怎麼看怎麼礙眼。
“笑過了,我可以走了嗎?”
謝平安說完就往前走,謝阿春肚子裡還有一堆話,今日幾次三番被他忽視,怒氣終于積攢到一個頂點。
“謝平安!”謝阿春用力拽住他,正打算罵上兩句,卻忽然頓住了。
謝阿春張了張口,良久才道:“……你抖什麼?”
掌心下的手腕正微弱地顫抖着,這抖動的幅度實在太小,如果不是她握住謝平安,根本不可能發現。
謝阿春覺得自己其實很細緻。
她能發現村南林子裡新來了哪種鳥兒,能發現它們築巢時用了什麼材料,窩裡又添了幾隻新崽。
可她好像永遠發現不了謝平安在想什麼。
謝平安的情緒,就像他那總是束得嚴絲合縫的領口一般,向來裹得嚴嚴實實。謝阿春不是第一天知道,卻每每總是因此和他争吵。
但今日,她忽然生不起氣來了。
謝平安背對着她,低垂着頭,他肩膀顫抖得越來越厲害,謝阿春竟有些不敢看他的臉。
謝平安用了點力氣想抽手,謝阿春忙攥緊了,卻也不知道說些什麼。
兩個人就這般站在院裡僵持,久到日頭漸升,早鳥不啼,遠處村裡緩緩飄起炊煙,謝阿春終于先熬不下去。
“謝平安,”她有些委屈地放緩聲音,“飯涼了,你去熱熱。”
見謝平安不說話,她急忙又道:“我不要吃剩飯!上回吃剩飯我肚子疼,你忘了?我要是生病了,小心林嬸謝叔又托夢說你不好好照顧我。”
一聲長歎。
謝平安擡起袖子動作兩下,終于轉過頭來,許是一夜沒睡,又四處操勞,他臉色很蒼白,眼圈周圍的紅便十分醒目。
“你也知道爹娘會擔心。”
謝平安垂下睫毛,似乎不想叫她瞧見自己通紅的眼眶:“但你有沒有想過我呢……阿春?”
“隻剩我們倆了,”謝平安低聲說着,也不知是說給自己,還是說給她,“要是今天你沒有回來……”
他嘴唇顫了顫,忽然說不下去了。
謝阿春把頭偏到一邊。
她不是不善言辭的小孩,但實在不習慣謝平安這樣。
從小到大,謝平安都比她更穩重,像她這樣大的時候,謝平安不僅能跟着林嬸做些繡活兒,還能跟着謝叔上山打獵。
林嬸謝叔去世的時候,她知道謝平安也難過。
但也僅限于知道,她從沒真的從謝平安身上感受過他的情緒。
謝阿春有時調皮惹禍,也存了故意招他的心思,生氣也好,難過也罷,哪怕吼她兩句,她都覺得正常——是,正常,她覺得一個正常的活人不應該這樣。
可謝平安真像個活人一樣,她又忽然害怕了。
好在謝平安很快恢複如常,他吸了口氣,勾起唇角:“你餓了吧,去屋裡等等,我給你新炒兩個菜。”
謝平安沒再提出門的事,回了廚房。
謝阿春站在原地,事情好像已經解決,但不知道為什麼,她心裡好像裝了一塊大石頭,沉甸甸地壓着,絲毫高興不起來。
吃飯的時候,謝阿春終于想起因為這一出鬧劇被忘記的徭役。
謝平安聽她問起,隻愣了一瞬,繼而神色如常地笑開:“原本打算過陣子跟你提,隻是如今許不用去了,就沒想和你說。”
又是這樣。
謝阿春忍下心裡的小火苗,并不相信他的話:“你又不是世家少爺,怎麼能說不去就不去。”她如今從李鐵柱那裡學到不少,才不會再輕易被騙。
謝平安:“原本是不好解決的,說來多虧了你。管征役這事兒的是馮裡正,我聽人說,可以給他銀錢,叫他把名字除了,這筆數本來不小,但上次鄧夫人叫管事送來的那些謝禮,賣掉換錢正好夠用,我本打算這幾日去找他。”
“全賣了?”謝阿春聽得咋舌,“這也太黑了……”
她狐疑地看看他:“你說的是真的吧?”
“自然,這件事我還能騙你不成?”
謝阿春戳了戳碗裡的粥,沒再說話,卻打算回來去問問李鐵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