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金粉香屑鋪陳滿地的胭脂樓裡恩客酒醉方醒,面色暈紅的少女們裹着薄紗往來穿行。臨水的欄杆上有起早的雛妓擡足撩水,見了人打量便跳下來藏進樓閣深處,偶有回首,一雙雙眸子狡黠或嬌怯。
天字房的幾位大人酒醒重開宴,又在纖纖素手的服侍中飽食的一番,方才出了胭脂樓。為首的男子一身褐色常服,被人簇擁着前行。
褐袍男子身量高且瘦,模樣寡淡而平庸,三十出頭的年紀,細打量起來眼角可見幾絲細紋。他是這芸芸衆生裡最普通的那種人,疲憊且暗淡,往人流裡那麼一穿行,便叫人再分辨不出個你我他。
衆人簇擁着,他神色淡淡,面上不露一絲歡喜或不耐,眉眼亦低垂着,也不像有什麼矜貴身份。周遭諸人卻是恭謙,見縫插針的說着漂亮話,以求個官途亨通、财運鹹達。
“陳大人,戶部将選侍郎,能否勞煩您為我美言兩句,日後小子也好給您、給紀大人幫上忙。”
陳樸撫了撫衣袖上的褶皺,并不直言應承,隻回了句四面着光的“你有心,主子自會看在眼裡。”
說話的人唯唯,卻不肯輕易罷休,仍糾纏着。到了胭脂樓的門口,陳樸一擡手“得了,也别一幫人堵在這兒了,讓别人瞧見了像什麼樣子,陳某還有差事,便先行一步,諸位大人就送到這吧”,言罷轉身離去。
胭脂樓裡掃灑的龜奴瞧見了這番熱鬧,不由咋舌,那些恭維的,可也是平日裡有頭有臉的大人,此時見人走遠了,便忍不住向樓裡伺候久的老奴探問
“那誰呀?怎麼這麼大排場!”
“嚯……他呀……司禮監掌印太監的心腹,禦前伺候的。前兒個他主子賞了他一座宅子,這不,這群人聞到了味,忙着巴結呢……”
“太……太監……?那他還能來咱們樓裡玩?”
老龜奴恨恨的沖他頭上打了一巴掌,“快幹活吧,哪那麼多話兒,不要命了?!”
遠了那群恭維寒暄的,不必再強打精神,陳樸的神色便更寡淡了。他一時不想回宅子,離當值的時候又還富裕着些時辰,便随意在路邊尋了個茶館喝茶醒酒。
打簾進店,這小二似是不太靈醒,竟送上來了最便宜大碗茶,他倒也無可無不可的飲着。反正他是個糙人,打小也沒過過富貴日子,喝茶也就圖個醒神解渴。不像他主子,能品的出沏茶的是百花上露還是梅蕊新雪,溪水上中遊也講究一番。
他同主子說過這些話,主子罵他沒見識,卻賞了一個樸字給他做名,也不知是好是歹。
皇城靠北,春來的遲,如今尚且料峭,日頭唯在正午透出幾絲暖和氣。街上南來北往的吆喝聲不少,行人如織四下閑逛,瞧着也是貪這好日光,熱熱鬧鬧的讓人瞧着歡喜。
他或許是老了……竟貪起旁人的熱鬧來……此時靠在窗棱上,隻覺得骨頭縫裡都是倦意。宮裡頭、酒宴上都是人當狗、狗當人,各自臉上糊着層假面,朝憂生、暮畏死,唯有庸庸衆生所在的方是燈火人間……
他自嘲的笑了笑,告誡自己莫再多想,這平頭百姓的日子也各不容易、自有艱辛,否則當年他爹何必要将他賣入宮中呢……
不過如今他也算熬出了個頭,或許可以于宮中結個對食,或從平頭小戶裡娶個姑娘,也扮作那尋常夫妻,報團取暖、共守長夜……
隻是這事說起來容易,卻也麻煩……
當今聖上仁德,宮女二十五六就能放出宮去,哪還有幾個願意和閹*人攪和在一起的。他們本就不幹淨,又被潑多了髒水,平頭百姓躲他們還來不及,又哪肯将女兒嫁給他們。肯賣女求榮的那些人家他也膈應,或許他倒是該娶個風*塵女子,正好在世人眼中的都是最下*賤……
陳樸定了定神,不願再這麼自怨自艾下去,便随意打量起了周遭。
這茶館上不得台面,卻是十分熱鬧。鄰桌便坐了一對兄妹,歡歡喜喜的笑鬧着,兩人雖都不是十分好顔色,那股子生氣卻叫人喜歡。
小姑娘更打眼幾分,一身嫩黃的衣裙,像雛鳥新生的羽毛,發也細細軟軟的,挽了雙髻。她也不怕生,偶爾視線與人對上了,便大大方方的沖人笑,眉眼彎彎,十分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