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出月升潮水漲,不知不覺間,已是星光漫天。海水深處,一座邊緣模糊的島,從天幕中露出影來,島上亮起明滅的火光。
刀客笑了起來,很有幾分得意的樣子。她翻身從礁石上彈起,伸了個懶腰,一手拎起魚簍,一手伸向魏觀。“阿觀,你瞧他們來了,就在那裡。”
夜來風起,水汽沾衣生寒,教人漸生蕭瑟之感。
魏觀擡眼望去,望見刀客身後,海水蒼茫,金日墜盡,那座黑黢黢的島,像是蟄伏的兇獸,火光是怒睜審視的眼。
而他指下,潮水漫過礁石,石上礁螺多如蟻蟲,被海浪砥砺後留下灰白殘痕,觸手粗粝,斑駁可厭。
“阿觀”,刀客輕輕喚他,又在他身邊坐了下來,握住他低垂的手。
過往在生命裡烙刻下印記,不安、猶疑時時如潮水而來,将他打濕。幸而愛意不肯教人猶疑,從來能被感知,隻想賦予人這世間所有快樂。
“吾妻……私我耶?”
他本有許多想問的,卻隻問了這一句,也或許這句也不必問。他輕輕笑了起來,要作頤指氣使,卻因頭一次這樣稱呼刀客,語氣微有生疏,面上亦是抱赧,眼睫輕輕顫動。
刀客低頭看他,見他月光下一雙眼盈盈又殷殷,是伏低示弱,又是先退欲進。
“自然如此。”
魏觀聽了,又笑了起來。世間無數癡男女,人間天上,尋的不過是一份偏私,而今他得未曾有,也便夠了……
他心中暢快,卻又不想顯露太過,望向海岸那側通紅起來的天幕,抛出幾顆琉璃珠子,落在深藍的海面上。
“無船,你我早些行吧。”
他立起身,輕輕落在琉璃珠子上,琉璃珠子旋而不落,月下泛着瑩瑩的光,像是天河的流珠。而他步履之間,衣帶靜垂,也似仙人月中而來。
刀客追上去,見他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好看極了。她更快樂起來,踢踢踏踏的踩上水面上,将水珠踩的濺起來。他們身後走過的珠子,也像遊魚似的躍起,噼裡啪啦的跳動。
“阿觀,你說此時若有個小孩坐在屋頂上瞧見咱們,長大了會不會寫個話本,什麼海邊多異聞,餘幼年見仙人踏月而來,行于海上。”
魏觀輕輕笑着,順着刀客的話接下去,“仙人行處,衆鳥不驚,魚群踴躍,光珠凝而不散,似是蓮形,書上言西方佛國之人步步生蓮,大類如此耶?”
“诶,阿觀也沒少瞧話本嘛,懂得很哩”,刀客大笑,“并且你我本事,不光話本裡堪做個仙人,他日也上的了九天呢~”
魏觀又笑了笑,沒笑刀客猖狂,隻緊了緊與她相握的手,十指扣在一起,“我還差一些,要靠仙人渡化才行。”
刀客回頭望向魏觀,見他眼中舊日堅冰潺潺化開,笑意如河水流淌,青草柔軟的原野上生出一株桃樹來,春日裡滿樹生花。
“那我點化你呵……”刀客輕輕親吻魏觀的臉頰,兩人的小指勾纏在一起。祛煩憂,免驚苦,許百年,不管能不能做仙人,她都想渡他。
世間蘭因絮果總有人參不透,可又何須參透呢……
*
海島樹影重重,邊沿停着千奇百怪的船,有舟無楫的,猿猴坐在上面,還有系在樹上的芭蕉葉,船尾尖尖。
“孟三叔來了,‘翻雲手’孟行章,自在空空裡行三,按規矩,事情有一人應允,便算自在空空都應下了。”
刀客邊向魏觀說着,邊跳上島,撥開大片橫斜的樹枝。樹影之後,篝火高架,火光熊熊。
篝火之畔,一位穿着褐紅色衣裙的女人,坐在一塊大石上,以手指祝禱,火焰随着她指尖上下翻飛。
女人見了兩人一挑指,火花爆起,火焰呼啦一聲卷過來,又在兩人身前停住一擡揚。
“她在向我們打招呼呢”,刀客也笑着以刀氣回應。兩個人面目并不相同,神情卻極為相似,都滿是能從萬事萬物中尋到快樂的生命力。
刀氣與火相撞,火花濺起,落在細沙上。篝火四周,沙石上随意散落着許多的酒壇子,也不知是誰拿過來的,或是什麼時候堆在這裡的。
有人不曾開筵便已然酒酣,醺醺然醉倒在海岸的礁石上,見了兩人,遙遙舉杯,也有人大笑高談,渾然忘我。
一道笛音飛出,四下忽然靜了下來,那些高嚷着的江湖人壓低了聲音,雖仍有一兩字聲調跳高,卻更顯得靜。
魏觀順着笛音看去,看見海風陣陣,明月皎潔,矮樹上有人坐在上面吹笛子,衣擺輕輕鼓動。那是個春日暖融似的少年,曲聲歡快悠揚。
“他們……怎麼聲音低下去了?”
“有人吹笛子嘛”,刀客答的自然而然,理所應當。
“誰定的規矩?”
“哪有誰管這種事”,刀客笑了起來。
魏觀不再看了,隻怕看久了,便期盼起萬事順遂。世人多重己身,顧惜他人少,何必強求相反呢。
刀客看着篝火,站在一衆江湖人之中,她忽而輕輕笑了起來,是那種萍水一相逢,便肯脊背相抵似的笑。
“我也是忽然才想了起來,自在空空都散漫的很,二十年前,何必在皇帝老兒要殺人時站出來,不過是要護着這幫江湖人罷了。”
一開始的時候,情況又急,哪裡想得到人間留自在那麼多呢,也不過是意氣上頭一偏私。他們江湖人……雖然四散在天涯,兩兩不相幹,卻并不是無根無家的。
她說完了,還未待魏觀回應,樹梢上那吹笛子的人便笑着向兩人揮了揮手,而後曲調一轉,更歡快了幾分。
“這是春劍洛小笛,自在空空裡行七”,刀客如是說。
*
并不像春劍一般,總是人間一少年,“翻雲手”面上已多風霜意。刀客與魏觀見他時,他盤腿坐在一株樹下,兩鬓斑白,眉鋒銳利,便是休憩,亦像一隻斂翅的鷹。
“孟三叔”,刀客喚他,蹲坐在一旁,同他撞一撞拳。
“八月海邊魚蝦未肥,倒是少見你”,孟三暼了刀客一眼,又轉頭看向魏觀。
這年輕人眉目狹長、秾豔,甚至精緻的有些妖異,一雙眼卻是靜的,像是大風雨之後的海,将那些電閃雷鳴都容下去了。
孟三覺得這值當喝一杯酒,他果然也拎起酒壇,拍開上面的浮土,喝了一大口。
他又轉頭看向刀客,問她,“照夜刀,在應天你是為他殺人,還是為江湖?”
兩人皆是這江湖的翻雲手,論起這江湖的細雨風波,都是事事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