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多雨,卻從未有一場如今夜這般烈。驟雨打上窗棂,仿佛有重物在沉擊,聽得人心慌意亂。
平愈坐在椅子上,雙目緊閉,面色如翻過的魚肚一般白。她夢見天成了泥沼,雲與天色都混淆了,污濁不堪。自己光裸着雙腳,沿着一條鋪滿石子的小道,筆直地朝前走。地面長滿蒼耳與刺藤,平愈每踩下一步,腳面就要多幾道心血淋漓的口子。可她卻渾然不覺疼痛,隻顧自向前,直到無路可走。石路的盡頭,有一頭巨蟒蹲守在那裡。蟒身青綠,蛇鱗油光水亮,如翡翠一般。
它哪怕盤踞着,身量也逼近天幕。
而後,這翠色的“天”,朝她壓了過來。
平愈覺得自己該怕,心底卻沒有波瀾。直到蛇口張大,她眼裡隻剩下猩紅的芯子時———
“平愈!”
他人的聲音,在平愈耳邊如落驚雷。
她猛地睜開眼,發現沒有什麼窄石小道,自己仍在廳堂内。屋外暴雨不曾停歇,風從縫隙中灌入,叫平愈覺得遍體生寒。她這才意識到自己猶如從水中撈起,就連裡衣都被浸透了,沉沉地挂在身上。剛才喊醒她的人,是主座上英偉修挺的男人。他一襲官袍,腰間挂有銅牌,正坐時有幾分大刀闊斧的氣勢。
他将手搭在腰間的劍柄,警惕如獵隼一般。平愈恍然,隻啞着嗓問:“李叔,我睡着了嗎?”
男人是錢塘關總兵李靖。
他擰起眉,目光在女孩病氣的臉上過了一圈,語氣凝重:“何止睡着,你方才差點丢了一魄。”
胎光、爽靈、幽精,為三魂。
屍狗、伏矢、雀陰、吞賊、非毒、除穢、臭肺,為七魄。
凡精血成胎者,皆有三魂七魄。常人百年後身死魂銷,歸回地府。怨念毒深者,幽精一魂則化為鬼。鬼魅以三魂七魄為食,殺一人取一樣、直至魂魄俱全方能修成人形。
平愈習以為常,她冷靜地擦掉臉上的汗,露出笑臉:“好在李叔及時喚我,否則平愈又改失魂癡傻了,恐怕要費一番波折。”
“客套話不必多說。”李靖定定地看了她許久,歎氣道:“你剛才夢見什麼了?”
“巨蟒。”
平愈如實回答:“它身量足有山峰一般高大,起身時遮天蔽日,天地都暗下來。”
“怕是被蟒妖相中了。”
人修成仙,動物修妖。
想靠奪取人的精元生機來增進修為的惡妖,不在少數。平愈夢中的巨蟒,大抵也是其中一員。
李靖看平愈實在面色不佳,不再多說,便叫她下去休息了。
……
平愈前身是高中生,睡了一覺就穿越了。
好消息她還叫平愈,壞消息是胎穿。
她家住錢塘關,林姓人士。爹名為林東,因家中貧困難以供他科考讀書。因此将字認全了,他便半道出家做起倒爺生意。娘親薛月娥是廚子的女兒,舌能嘗出百味,手比舌更巧,做得兔子包能将每根絨毛都捏得一清二楚。兩人經由媒婆介紹,第一天相看,第二日成婚。第三年做起點心生意,憑着獨創的花果酥,将店開到了京城。如今掙下良田萬畝,鋪面百間,金銀不可計數。薛月早年辛苦勞累,落下病根。林東心疼妻子,便決定不再生育。
因而平愈沒有旁的姊妹兄弟,唯她一人而已。
據說當年懷上平愈時,府外來了一名衣衫褴褛的道人。林東樂善好施,請他用餐三日,又贈他十兩白銀。道人說會來報恩,此後化作一縷清風離去。平愈出生那日天有異象,分明是八月酷暑,天卻飄起漫天飛雪。穩婆叫人換盆時見到血水裡有一張鬼臉,吓得扔下酬金不願繼續。緊要之時,一頭毛驢馱着道人穿牆而來,将平愈從血肉中取出。
他說:“此女八字屬陰,命理占鬼。若不走修行路,恐怕命不久矣。她有名字嗎?”
薛月娥回:“隻有個小字,喚做樂安。”
“那我為她賜名可好?她是天上的童子,下到凡間來曆劫受難。既命途多舛,不如就叫“平愈”。你家富貴有餘,兒女圖個平安康愈便好。切記不可為她冠姓,否則八歲時陰差會來收命。往日裡隻喊她的名,這天命便落不到她身上,能活的久一些。十二歲時,她還有一劫。貧道算到與這孩子有幾份師徒緣分,若她能捱過死劫,貧道便來收她為徒,保她平安。”
道人走時留下一枚紅繩鈴铛,說是護身法器,危難時能救她一命。
金鈴就系在自己的脖頸上,紅繩仿佛長進皮肉裡,平愈沒有将它摘下過。她上個月剛過完十一歲生辰,離死劫還有一年。
他爹在家裡急得口舌生瘡,最後想起結拜兄弟家的小兒子近來拜了仙人為師。既是仙人,說不準會有破解之法。
于是平愈,被送到了這裡。
她讀過《封神演義》,知道錢塘關、李靖,拜仙人為師的小兒子,這幾個詞組合在一起意味着什麼。
一想到方才威嚴卻不失溫柔的長輩,是那位托塔天王,平愈就覺如夢未醒。她擡頭望向前邊,嘴裡喃喃着:“李靖算是遇到了,也不知道哪吒會在哪裡。”
想到要與童年男神同住屋檐下,說心無波動都是假的。
從廳堂走出,平愈猶豫着自己該去哪裡。
忽然,有人在身後喊她:“喂。”
平愈沒有回頭。
她沉默着邁起步子,随機找了個方向悶頭走。
“喂,你怎麼不理人啊!”
那人也跟了上來,聲音聽起來像個孩子,奶聲奶氣的。平愈還是沒有理他,腳步加快了,趨近于小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