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開始允許自己遲到，允許自己出錯，甚至允許自己不會。

——《時序日記》

“阿成，跟老婆孩子聚少離多總歸不是事。”甄奶奶的語氣不緊不慢，“你在外面拼搏這麼多年，也沒混出個什麼名堂，有沒有想過回老家發展？多陪陪老婆孩子。”

“婚姻不幸福，哪有勁賺錢？”甄東成答非所問。

“那孩子呢？你就不為孩子考慮考慮嗎？”甄奶奶有些心虛。當年是她棒打鴛鴦，非要大兒子跟何允蓮完婚。

“孩子？”甄東成冷靜得像是在說别人的事情，“孩子是您想要的，是您嫌沒有孫子在别人面前擡不起頭來以死相逼才有的。”

他的聲音明明聽起來無波無瀾，卻在甄好心上狠狠地紮了一個洞，隻一瞬間，便汩汩向外流着血。

為什麼她的父母好像跟别人的不一樣？

既然在一起這麼痛苦幹脆離婚啊！

在别的小孩都害怕父母分開的年紀裡，甄好惡毒地這樣想。

沒有問過孩子願不願意就将他們帶到這個世上就算了，還沒辦法給孩子應有的愛，這是大人的不負責任，是大人的錯！

甄好胡思亂想着，隻能靠緊緊咬住嘴唇才能夠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聽到裡頭傳來腳步聲，她一個閃身，躲進了小廚房。

廚竈還是爺爺在世時修的那個，那扇小小的烤箱門已經在年月的洗禮下發黑發黃。

她突然很想吃烤地瓜。

可是她好像再也吃不到記憶裡的那種味道。

她繞去糧倉房拿了地瓜準備回廚房時，到底還是與甄東成迎面碰上了。

父女倆都在原地站定，沒有說話，也沒有繼續向前。

甄好一句“爸”卡在喉嚨裡卻怎麼都叫不出口。

還是甄東成先擡手，想要摸摸她的頭，可最後還是放了下來，隻說了句：“好好長高了，有一米六了吧？”

他說矮了。

甄好撇撇嘴，有些不高興地反駁：“我已經長到一米六五了！”

她在班上的女生裡個子是數一數二的，常被人單獨拿出來說，并表示羨慕。

甄東成一愣，片刻後才笑了笑：“我給好好和阿美帶了禮物，就放在你們屋裡，快去看看。”

如果剛剛沒聽到他說的那些話，甄好一定會興高采烈地飛奔到房間，一定會覺得“爸爸世上第一好”，可世上沒有如果。

“謝謝……”甄好艱難地擠出那個字，“爸。”

甄東成隻當是孩子許久沒見自己有些生疏了，沒有想太多。

“去吧。”他伸出手，“地瓜給我吧，我來。”

他知道大女兒喜歡吃烤地瓜。

這回甄好隻是順從地把地瓜遞給他，沒再開口說話。

她心情沉重地走回房間，果真看到桌子上放着一個紙盒和一個大袋子。

彼時甄美剛好也沖進了房間，見到她興奮得兩眼放光：“阿姐，爸爸說給我們帶了禮物！是什麼是什麼？”

說着，她上手去打開盒蓋。

甄好也動作緩慢地掀開袋子往裡看去。

裡面是衣服。

六月末的天，甄東成給姐妹倆買了兩件高領毛衣。

她的是米白色帶着一點點粉色邊，很幹淨少女的顔色。

甄美的是鵝黃色帶點嫩柳色，嬌俏又可愛。

“阿姐，好多童話書！”甄美隻覺得眼睛應接不暇，“這兩件衣服也好漂亮！”

甄好将視線移到被甄美翻出來的那些書籍上，目光落在一本名著上。

在一衆如《安徒生童話》《格林童話》《一千零一夜》《伊索寓言》中，《格列佛遊記》顯得有些特别。

在她閱讀物貧瘠的小學生涯裡，雖說沒能像别的小孩擁有自己的童話書，卻也聽過不少童話故事，《格列佛遊記》對她來說也就顯得尤其新鮮。

她拿起它，翻開第一頁。

甄美還在為收到禮物而歡欣雀躍，甄好已經慢慢沉入格列佛周遊四國的世界。

這是她看過的第一本世界名著，最重要的是，它是來自父親的禮物。

她一看就看到停不下來，要不是甄東成來告訴她地瓜熟了，她都沒有察覺到時間的流逝。

去鄰居家聽歌仔戲的何允蓮彼時也帶着甄黎回了家，看到久未見面的甄東成隻是不鹹不淡地說了句：“喲，家裡的頂梁柱舍得回家啦？”

這話說得有多尖酸刻薄，隻有身為大人才明白。

甄奶奶自是向着兒子的，聽她這樣陰陽怪氣，也跟着陰陽怪氣：“喲，家裡的老佛爺舍得回家吃飯啦。”

在她眼裡，何允蓮是個十足的懶婆娘。早上要是沒事準睡到日上三竿，一點也不知道幾個孩子正在長身體，需要吃早飯；一日三餐能叫女兒做的絕不自己動手，特别是小女兒，個子才高過竈台沒多少；家裡的牲畜和農作物，更是都仰仗她這個老人家和兩個小的。

她真是沒見過比何允蓮還懶還不負責的母親。

也許他們說得對，當年她就不該按頭讓兩人結婚，她就該任由何允蓮去嫁人，都是她造的孽。

每回受了何允蓮的氣，甄奶奶就總是忍不住這樣想。

在甄家的飯桌上，幾乎沒有出現過和諧的時候。

甄好厭倦了這種氛圍，快速吃完碗裡的飯菜和烤地瓜，便躲回屋裡繼續看書。

到了該洗漱的時候，她才依依不舍地放下書。

鄉下多蚊蟲，甄好先點好了蚊香才去往建在室外的浴室。

那個浴室是她最不喜歡的地方之一。

簡陋的棚屋外加一個風稍微大一點就會被吹起來的簾子便是他們一家人每日洗澡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