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無所謂。
他來此世間一趟,本就沒打算過刻意隐瞞什麼。
隻是令他意外的是,雙生子也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問。
他們隻是安靜地站在他身後不遠處的地方,等他回頭。
陳亂沒有回頭,他繼續沿着石闆路往前走。
隻不過剛走了沒兩步,陳亂就頓住了。
他停下來,轉身,彎腰拍着姜鳴鳴隔壁的那個碑開始笑,直到眼角都笑出了淚花。
笑夠了,陳亂才直起身,半蹲下來與那座墓碑對視。
白色的碑體上,黑白分明地就寫着陳亂的名字。
墓碑上沒有照片,隻在名字下方刻着生卒年月,以及一排小字:
S17基地機甲組-戰鬥訓練教官,雲刺戰鬥小隊隊長,時年28歲。
陳亂的手觸碰在自己冰涼的墓碑上。
這一刻他才無比清楚地意識到,陳亂真的真的,已經死了。
但是此刻他又在親眼看着自己的墓碑。
那一刻,巨大的荒誕感仿佛将他整個人擊穿。
直到背後江翎輕輕喊了一聲陳亂的名字,他才恍惚一般回過神來。
他抹了一下眼角,轉過身朝着江浔和江翎招手。
一身沉冷黑衣的青年渾身放松地靠坐在白色的墓碑邊上,半眯着眼,泛着輕淺灰色的眼瞳裡,還帶着些沒消散的怔然。
有一束光正好從天頂上透過來,一半灑在他的肩頭,一半落在碑頂,光束裡塵埃飛舞。
陳亂和自己的靈魂靠在一起,漂亮得過分,以至于有些虛幻。
然後江浔和江翎聽到陳亂說:“來,幫我跟我合個影!”
“所以這就是你必須拖着生病的身體也要過來的理由?”
江翎挑眉,看着墓碑上陳亂的名字:“真難為你能在這麼小衆的一個遺址紀念館找到個同名同姓的。”
“那不然呢?這麼有緣,不來一趟瞻仰一下多可惜。”
陳亂一手哥倆好地摟着墓碑,另一隻手比了支槍,很地獄笑話地頂着自己的腦袋笑:“别廢話,快拍,胳膊要舉酸了。”
“行行行,拍,這就拍。”
咔嚓一聲,畫面定格。
江翎還來不及說話,就見陳亂做了個“砰”的口型,手指在自己的太陽穴一戳,懶洋洋地拖着調子發出一聲誇張的“啊——我死了——”,笑出了聲,然後仰面躺了下去。
在這個視角,陳亂隻能看到高高的透明天頂。
天頂外是灰色的天空,風飛雪舞。
如果按照原來的軌迹,他已經躺在這裡與這片狹小的天空對視了二百年。
他是時代的舊影,是已經過去了很久的戰争的遺物,早該化成一抔黃土沉眠地下了。
以至于陳亂時常會懷疑,這一切會不會是自己臨死前的一場幻夢,鏡花水月,伸手一撈,就破碎了。
頭頂突然覆蓋過來一片陰影。
是江翎,正抱着手臂垂眼看他:“裝死好玩嗎?”
陳亂閉上眼睛:“死人是不能回答活人的問題的,江翎。”
“死人還不會說話呢。”
他聽到江翎在頭頂嗤笑了一聲,随後是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
緊接着他的耳邊傳來了江翎近在咫尺的聲音:“現在我也死了,你可以回答我的問題了。”
少年跟他并排躺在了一起,注視着這方天頂。
陳亂依舊閉着眼:“你剛剛說了,死人是不能說話的。”
“可你現在明明就是活着的,陳亂。”
身邊的少年轉過頭,注視着陳亂,目光灼灼,語氣裡帶着幾分認真。
“……”
陳亂的呼吸一滞,他張了張嘴,空白的腦海裡仿佛驟然聽到了一聲驚雷。
然後下起了一場暴雨,沖刷着那片寂靜的白。
喉嚨像是被什麼堵住了,心髒重重的跳了兩下。
身體的另一邊,江浔也緊挨着陳亂坐下了。
清淡的嗓音從頭頂不遠處傳來:“如果你們就打算在這裡躺到宇宙爆炸地球毀滅,那我就先回家,去給你們準備葬禮了。”
話音落下的瞬間,似乎有什麼虛幻的泡泡“啵”地一聲被戳破。
回家。
陳亂垂下了眼睛,終于慢慢彎起了嘴角。
“……謝謝你的好意,哥哥真的好感動。”
陳亂慢慢吐出胸腔裡郁結的濁氣,深呼吸,然後坐了起來,外面似乎放晴了。
有陽光透過天頂灑落,幾隻飛鳥互相追逐着掠過雲端。
雲開霧散。
他拍拍身上的灰塵,站起來伸了個暢快的懶腰,突然感覺到一陣輕松。
陳亂回頭看着弟弟們,伸出手,彎起唇角:“但是葬禮就不必了,就當我是當場詐屍了吧。”
拉着兩個人站起來後,陳亂在接下來的參觀中明顯放松了許多。
雖然看着那些熟悉的街巷房屋都被拉上了警戒條不允許進入,幾個月前還在守護着的家園變成了博物館,回家還得搶門票,陳亂還是感覺到幾分感慨,但那種虛無遊離的感覺卻已經被隔離在外,再也沒有近身。
沒錯。
他現在明明就是活着的。
他有了新的家,也有了新的親人。
讓過去過去,讓新的開始開始。
一路逛到臨近閉館,陳亂才心滿意足地拉着弟弟們回到地面,出來之前甚至還在食堂體驗館買了兩包蟲子蛋白餅,邀請江浔和江翎品嘗。
江翎沒吃,他死也不會吃這種東西的。
絕不!
江浔嘗了一口,臉上沒什麼表情,隻是在路過某個垃圾桶的時候默默把半塊餅丢了進去。
順便一提,陳亂最終也沒找到王小豆的墳在哪兒。
原來零零散散的墓區都被統一遷到了電梯口那片紀念墓園,陳亂沒有找到王小豆的墓碑,最後把那兩瓶菠蘿汽水放在了中間那個巨大的紀念塔下。
如果沒有單獨的墓碑,那隻能是刻在塔身上某個地方了。
等江浔和江翎去就住在本市的外公家小住了幾天回到啟微市的時候,天色已近黃昏,早他們回去兩天的陳亂并不在家。
江浔看着陳亂空蕩蕩的房間,莫名地翻騰起一股難以壓制的燥意。
他伸手撫上隐隐跳痛的後頸腺體,目光跟同樣也在捂着後頸的江翎撞個正着。
空氣裡逐漸彌漫起兩種截然不同的信息素的味道,輕微到不仔細聞根本無法察覺,但确實存在。
“江翎。”
江浔擡眼看着胞弟那張跟自己一模一樣的臉,聲音平靜:“我們要分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