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生種振翅俯沖過來的同時,紀陽真近乎被暴起的蜂鳴聲緻聾。
不過好在與他所判斷的一緻,眼前這隻幻生種大概率剛完成二度進化,其行為模式還一直維持着原生殺人蜂的狀态。處于不應期内的它對于身體的調配顯得粗魯而笨拙。
它進入射程範圍後,紀陽真當即啟動捕獲器。在覆網阻隔它的瞬間,紀陽真在令人窒息的噪聲中轉身逃離。
但這也僅僅為他争取了幾秒不到的時間。
幻生種尖嘯着,它的翼翅在持續抖動中散開幽瑩的熒粉,将周圍的一切漸漸腐蝕。
覆網不久便被腐蝕。掌握新技能的幻生種憤怒地朝着紀陽真追來。随着時間推移,它的膜翅益發堅硬,甚至能将紀陽真推倒的障礙物直接切碎。
蜂鳴聲緊追不舍,像是迫近的死亡。紀陽真隻能盡可能地跑下去。
原本預想中他會配合蓬蓬争取時間,等待高濯他們回援。可沒想到兩方落點産生偏差,他就這麼倒黴地直接撞上了幻生種。前端車廂幸存者的存在,也讓他無法貿然與之會合。
在局裡根據他傳遞出的信息找到解決方案前,紀陽真隻能自求多福。
越往前跑光線越差,側掀的車廂極大地增加了他的前行難度。紀陽真步履維艱,決定先從臨近車廂的出口跑上橋面軌道。
可來不及付諸行動,他忽然膝頭一軟,跪地嗆出一口血來。昏暗中他勉強看清手掌心暈開的血色,适應黑暗的眼睛開始看到空氣中幽瑩的鱗粉。
揮散開的毒霧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蔓延到了這裡。紀陽真咳嗽着回頭。
他早該意識到的。
見到他停下,緊追不舍的幻生種也慢了下來。灰暗中那張屬于昆蟲的臉看起來醜陋而猙獰。它開始享受起本能之外的狩獵樂趣。
殺人蜂的膜翅再度張開,觸須微微翹動着。密閉空間裡毒霧密度陡然升高,車廂内的熒光甚至開始躍動。
紀陽真強忍住喉嚨中的不适,慢慢撐起身,屏息盡力朝前。餘光卻看到幻生種用尖足撫摸過車廂裡每具遺體的臉——
然後把他們都化作一灘膿水。
從西裝革履的上班族到依偎在母親懷裡的小女孩。死去不久的人們神情仍然鮮活。卻在昆蟲尖足觸及的瞬間就被腐蝕。
腐殖的液體侵蝕過座椅,朝着地面彙聚成一灘腥濃的惡液。空氣中顫動的蜂鳴好像獰笑。它以那些人臨終前的恐懼為餌食,從中感受到了由衷的快樂。
紀陽真駐步。那瞬間的顫栗甚至讓他松開了掩住口鼻的手。
如果說先前他還隻是任務優先、單純把面前的幻生種當作捕獲目标的話,此刻的紀陽真已經無比确切地認知到了,對方是不折不扣的異端。
身為人類的他在恐懼之餘感受到一種難以言喻的憤怒,仿佛在刻與整個車廂内的逝者共情。
——消滅它。
——撕碎它。
一開始隻有輕細的嗚咽,到最後那些聲音彙成洪流,在他的心底怒吼。紀陽真在無數雙眼睛的注視之下轉身,朝前邁出一步。
幻生種的觸須輕動,它似乎感到很有趣。人類帶着覺悟的神情它無法理解。可面前的人就這麼放棄了逃跑的機會,妄想與它正面對決。
實在是可笑。
在它有限的記憶裡,似乎人類有一個專門的詞彙來形容這種行為。幻生種注視着他的動作,口器翕動間像是詭異地笑了一下,而後以含糊不清地聲調道:
【螳臂…當車。】
原本眉頭緊鎖的紀陽真一怔,他詫異于從幻生種口中聽到這樣的詞彙。不過對方似乎不以為意。
空間裡的蜂鳴頻率進一步提高,殺人蜂微微弓起身子,尾部的螯針像鍊子一樣盤踞上來。邁步時它揚起了自己的尖足,睥睨間以頗為輕蔑的聲調道:
【想活命的話……】
殺人蜂的束攏的膜翅抖動着,倏然在他面前展開!
【跪下,向我乞憐吧!】
【人類!】
那樣的聲音聽來毛骨悚然,甚至與車廂内的氣流産生了共鳴。密閉的空間幽邃而陰冷,濃布的鱗粉甚至在空氣中化作黏着的流體。
紀陽真下意識擡手擋住了漲開的氣流,前所未有地意識到了這個幻生種的棘手程度。
管制局目前沒有能與它一較高下的存在。如果這家夥從這裡逃出去,究竟會有多少人受到波及不提,後續帶來的連鎖反應将是這個社會無法承受的。
——“您真的覺得,人類能和妖怪共存嗎?”
明明數小時前他才剛回答過這個問題。
毒霧的腐蝕之下,紀陽真的眼睛都開始發燙。但他還是盯着面前混沌的虛影。
紀陽真緩緩背手摸向身後,防護套的特制口袋裡封存着隻有他才能解封的秘密武器——
那是人類留給人類的殺手锏。
“……在得出真正的答案前,”紀陽真擡手擦過嘴角流溢出的血漬:“我是不會讓你破壞這種可能的。”
幻生種微微偏過頭,似乎對他的負隅頑抗感到不解。它擡起自己的尖足,終于決定結束這場狩獵。
可就在雙方同時縱身的前一秒,耳畔刺耳的蜂鳴戛然而止!
地面猛然震蕩,又似乎是埋藏在骨髓裡的戰栗留給他們的錯覺。無聲的鳴動像是迫近的鼓點,整個空間仿佛被誰擠壓在掌心。
對面的幻生種不由觳觫,那種悚然令昆蟲的面頰也開始扭曲。而透過它的眼睛,紀陽真看到了黑暗中浮兀出的那個人型。
“乞憐?”
是他一生都不會忘記的那個聲音。
紀陽真的脊背猛然僵直。對面的幻生種受的驚吓不下于他,駭得僵立當場一動不動。
“向誰?”那個聲音繼續問。
沒有人注意到他什麼時候來到了這裡。龍的眼瞳即便在黑暗中也灼灼燃燒,空中漂浮的鱗粉在他邁步過來的同時被熔化,像霧般散開,成滿地的流金。
明明剛剛從窒息感中被解放出來,紀陽真卻遠比剛才來得緊繃。他按捺下指尖的顫抖,自覺從這場對峙中退出。
黑暗中他側過身,貼上廂壁時像被抽離了脊骨,無聲滑坐下去。
喉嚨中的燒灼感逐漸褪去,龍從他身邊走過,但紀陽真始終沒有擡頭。他盡力表現地像一個普通人類。
……他不能在這裡被認出來。
原本窮兇極惡的幻生種口氣徹底變調,它收起翅翼,極為小心道:
【您怎麼……】
龍珩沒有理會它。他轉頭看向那個虛弱的人類,問道:“這附近還有其他幸存者嗎?”
紀陽真遲緩地搖了下頭。黑暗中他按捺住擡頭的沖動,垂眸盯着某個虛無的點。卻又在最後忍不住以嘶啞的聲音回答:
“……沒有。”
龍閉上了眼睛。他的沉默像是某種無聲的哀悼。而在片刻的緘默後,他低聲道:
“我知道了。”
*
蓬蓬在朝紀陽真那邊狂奔的中途聽到了那聲巨響。
她原以為是二度爆炸。沒想到前方爆發出無比刺眼的金芒——在近乎緻盲的光線中,她看到不遠處的車廂被生生撕開一道裂口。
昏黑的天空劈下一道厲閃,那個帶着讨厭味道的幻生種徑直被打飛出去。在悶沉的雷鳴聲中,一道浮躍的金鱗在半空中隐現,龍在飛身前朝這裡一瞥。
仿佛自地獄餘燼中望出的一眼,令蓬蓬出于本能地屏息僵停了下來。
不過對方似乎判斷出她并不構成什麼威脅,随即帶着某種難掩的怒火離去了。電光石火中蓬蓬并沒來得及看清對方的身影,就連氣息也無法分辨。
隻是野獸的本能令她在龍徹底離去後才繼續前行。
蓬蓬在裂口車廂的後半段找到了紀陽真。他靠坐在廂壁旁,狀況看上去并不好,卻又比蓬蓬想象中好上太多。
在毒霧中視物太久令他的眼底滲出血色,蓬蓬掏出研發室剛配給來的解毒劑為他注射。片刻後紀陽真身體裡的刺痛得到緩解,蓬蓬把呼吸逐漸平緩的他背了起來。
即便身上扛了個人,蓬蓬在坍塌的軌道間依然如履平地:“那是誰?也是幻生種?”
是他的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