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蓬道：“我來寫。你出去走走吧，别一直悶着……”
杯口上浮的霧氣缭繞，紀陽真的腫眼泡在那刻有了神采。他有些期待道：“真的嗎？可以嗎？”
或許是他最近過得實在是太慘了，兩個組員對他展現出無比的包容。連人帶杯子被趕出援助科以後，紀陽真看着久違的陽光，有種踩在棉花上的虛浮感。
走廊上妖頭攢動，紀陽真在邊上趴了一會兒，杯裡的水便已經見底。紀陽真頂着發懵的腦袋下了樓，又去高濯那邊蹭了杯熱牛奶。
一樓大廳中間擠了一堆閑聊的妖怪，見他過來接連打招呼。紮在中間的戴勝熱切地給他騰出個位置，令他在一片暖烘的嘈雜之中放松幾分。
自上次和畢纨的談話後，他便一直以高強度工作來麻痹自己。隻是這份逃避似乎過了頭，到此刻适得其反。
畢竟即便現在他腦子混混沌沌，卻還是會不由自主地浮現起龍珩的臉。
甚至于幻聽。
不過過了會紀陽真後知後覺，他并沒有幻聽。确實有誰在接連不斷提起龍珩。
“你說的那個我見過——”說到興起處戴勝甚至猛地蹿起：“就是有條項鍊，他一直挂在脖子上！”
“沒錯沒錯，”情報科的小妖怪附和：“我也看到了，一條銀鍊子，下面還有個小墜子！”
邊上又蹦出來一個聲音，啄木鳥種繪聲繪色：“我知道！那就是我們族叔做的！那位少爺把他那個，白月光的骨灰鑄在裡面——”
紀陽真偏過頭，呆滞道：“你們在說誰？”
“龍珩啊！就是那個，現世最強幻生種。他把自己死了的那個白月光的骨灰做成了項鍊，一直帶在身上。”戴勝扭頭興奮地戳戳他：“真哥你也看到了，對不對！”
紀陽真無言。有關幻生種即将空降局内的揣度已然甚嚣塵上，隻是不知道什麼時候，猜測的對象就已經落定在黑龍種身上。大家對這件事認可到仿佛已經闆上釘釘，這次甚至開始大肆讨論有關那位幻生種的桃色新聞。
隻是現在——誰的骨灰？
誰？！
“好可憐哦，”一旁的小兔子略有怅然：“他怎麼能喜歡上一個人類，人類很難養活的，碎了連縫一縫都不行。一不小心就死了。”
“而且那個人類已經死了那麼久了，”斑鸠梳了梳自己衣擺上的細絨：“他居然對那個人念念不忘。”
妖怪們不勝唏噓。
紀陽真裝作發呆，垂眼看着杯口。
蒸騰的熱霧熏得他眼眶發酸。周圍的聲音模糊不清，化作無法識别的線條，羅織成一張網向他傾軋。紀陽真無意識地搓着指尖，腦海中紛亂的思緒無法梳理成線。
你要冷靜下來。他自語道。
但他還是不可遏制地被帶回到記憶裡某個鮮活的畫面。
春夜的風仍有料峭，還穿着校服的龍珩半趴在欄杆上。少年碎散的發下露出一雙晶亮的眼睛。
在四溢的風中，他有些讨好地縮過來蹭了蹭紀陽真的手臂。
“季陽，”他眼神閃躲了一下，最後還是忍不住滿懷希冀地看向紀陽真，帶着某種迫切而小心翼翼的求證：“你會永遠陪着我的，對嗎？”
紀陽真原本想糾正他的措辭，畢竟那時候的永遠對于他們太過渺茫。但也許是少年渴求而顫抖的目光太過易碎，紀陽真忍不住想給予他生命中某種确定的、能屬于他的存在。
于是他揉了揉龍珩的頭，說：“會的。”
他給予了龍珩某種像是永不消失的依賴，自那以後一無所有的龍便富有世界。
但後來，也是他親自把那樣的世界撕碎了。
每想到這裡紀陽真都會有種難掩的反胃感，像是自我厭惡程度的上湧。
這樣的情緒波動像是永無休止的死循環。等他好不容易從真空的回憶中抽身而出，重新置身嘈雜人間的紀陽真又不期然聽到了一句話。
“不知道那白月光是什麼樣，”小兔子托着腮幫子無限向往：“能讓小少爺這樣一往情深。”
原本熱鬧的大堂莫名寂靜了下來，像是妖怪們陷入某種怅然或沉思。而還處于某種餘韻中的紀陽真無知無覺，在這個不合時宜地當口無意識接話：“我這樣吧。”
說完以後他猛然回神。
顯然他的自語被聽到了，一衆妖怪們此時神色各異看向他，紀陽真忽然起了一身冷汗，甚至有種無從解釋的茫然失措。
他作祟的潛意識終于在那刻占了上風，占有欲吞吃一切。但回過神來他更多考慮到那段過往之上懸垂的達摩克裡斯之劍——
人類的利益，妖怪的未來……以及一切一切的最後，畢纨的話言猶在耳。
——你要知道，在他們眼裡，你不是不可以再死一次。
紀陽真攥緊了杯身，在妖怪們的注視之下如坐針氈。那短短的幾秒鐘漫長又短暫，卻令他感到無比窒息……
直到盯着他的戴勝突然放聲大笑。
那隻可惡的鳥樂不可支，仿佛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一樣，腦袋在隔壁棕熊肚子上蹭來滾去：“哈哈哈哈哈！”
“真哥，你可、你可真會開玩笑——”
像是某種解禁的信号，一衆妖怪哄堂大笑。戴勝被棕熊一把撥開，又歪倒在沙發肘上，笑得甚至連眼淚都溢了出來。
原本有些心驚膽戰的紀陽真開始感到尴尬，片刻後又化作一種難言的惱怒。
有那麼好笑嗎？！
紀陽真看着面前橫七豎八笑倒的一片妖怪，壓制住反問的欲望。最後他勉力維持住自己的情緒，賠了個略顯僵硬的笑後轉身離去。
他面無表情地邁上台階，回了援助科。樓梯上的光影被拉得斜長，就連從窗外樹影中垂落的光斑也仿佛融進玻璃。
而在搖晃的樹影外，機車的轟鳴聲由遠至近，龍珩停車摘下了頭盔。
停車場裡被各種車輛和雜物塞得歪七扭八，但他還是規規矩矩找了個位置。支好大撐後幻生種慢步邁上台階，在樓口起鏽的牌匾前停下。側頭問昏昏欲睡的保安：
“你好。”龍珩道：“請問這裡是妖怪管制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