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在如此紛亂又擁擠的視野之中,還是一眼就看到了他。
*
龍珩并沒能從畢纨那裡得到什麼答案。
和邵正誼的迂回試探不同,畢纨把那種語言的藝術體現得淋漓盡緻,她以各種龍珩無法應答的正當性堵塞他的步伐,諸如人類的脆弱性、人和妖怪間岌岌可危的關系。
“無論如何,”畢纨的笑意平和而無懈可擊:“我們無法在确認你的目的前,輕易把一個人類的信息透露給你。”
龍珩道:“我可以告訴你我的目的!因為他很像我之前認識的一個人……”
“檔案記錄裡您有接觸的人類并不多,”畢纨笑道:“其中一個已經死在三年前。其他人更是不會出現在這裡。”
龍珩的瞳孔像是被針刺一樣驟縮了一下,畢纨的棘手性超脫他的認知,可他無法容忍自己再從這裡無功而返。畢竟邵正誼留給他語焉不詳的答案裡,唯一具有明确指向性的就隻有妖怪管制局。
“我隻是,”龍珩竭力解釋,試圖說服畢纨:“我隻是想找到他,我很想他……或許我隻需要很遠地看他一眼,我隻是确認。”
“對不起,”畢纨垂眼了一瞬,而後繼續道:“現在無論人類還是妖怪,都無法對你構成約束和威脅,我不能一味地相信你的保證,就輕易地把人類的性命交付出去。”
她的話令龍珩難以反駁,最後他的言語甚至開始混亂:“我隻是……”
畢纨的回應溫和而堅定:“對不起。”
希望點燃又熄滅,仿佛自冷夜中窺看将熄的柴堆。龍珩從畢纨的辦公室出來時,久違的指節都開始發冷。整個妖怪管制局裡原生種的異狀令他有些愧疚,但是什麼都抵不過此刻他内心的沮喪。
像是苦到要嘔出舌頭一樣,龍珩飄忽地想象着一些季陽會糾正他的比喻。而後在盛大的失落中感到頹喪。
絕望感像洪流傾瀉,近乎要将他淹沒。季陽教會了龍珩很多東西。唯獨忘了教會龍珩,如果失去他該如何不絕望地繼續活下去。
原本龍珩或許就會這樣沉默着離去,但命運使然地,讓他在環廊上突然浮兀的天光中微微擡眼。某道刺眼的光像是利矢,就這麼穿透下來。龍珩循着看去,而後發現了。
就像之前千次百次那樣,無論人潮多麼洶湧,他和季陽都能在回頭的那瞬間找到對方,準确地與之對視。
也就像之前的千次百次那樣,無論重來多少次,龍珩都不會錯認那雙眼睛。
龍珩無法準确地觸知那一刻自己的情緒,他隻覺得像被命運的箭矢正中眉心。在鼓脹到快要碎裂的心跳聲中,龍珩翻越欄杆縱身而下。
身後的騷動像是有誰想要阻止他。群鳥回飛,一片混亂中唯獨他能準确地找到方向。
他帶着濃重的露氣席卷而上,在把對方死死擁入懷中的瞬間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周遭的風景失色,所有洶湧磅礴的情緒都被封堵在狹小的咽喉中,龍珩顫抖到連氣聲都發不出來。
最後他壓着洶湧的酸澀把頭埋了下去,像曾經做過的那樣,帶着孩子般無盡的委屈和失而複得的狂喜。
他埋在紀陽真的頸口,嘶聲道。
“……季陽。”
*
在龍珩縱身躍下的瞬間,紀陽真甚至聽到了高濯倒抽一口冷氣的聲音。
人類的感官在那一刻被無限放大。紀陽真聽到了自己竭力壓抑的呼吸,而後在他作出反應前,就已經被龍珩重重地抓進懷裡。
心跳在下一秒缺漏,紀陽真像跌入了蓬松的羽毛堆中般飄忽失重。
他的力道很大,卻又顯得格外小心翼翼。力量的絕對掌控者在此刻比渺小的人類更脆弱。他呼哧作響的鼻息和嘶啞的聲音将紀陽真立時拽回了三年前。
龍珩的懷抱一如既往的溫暖。鼻尖萦回的那股醇淡又親和的氣息,是他最熟悉的小龍的味道。
頸側傳來一點溫暖的濕意,紀陽真幾乎想立時回抱住他。然而在那刹那回歸的理智,又讓他觸及到了三樓環廊上畢纨的眼神。
畢纨的目光裡并沒有絲毫譴責或其他。相反,那是近乎慈悲的悲憫和惋惜。
紀陽真感到痛苦。因為那些情緒不單單是朝向他自己。
畢纨在和他對視後便轉身離去,像是默許了一切在這裡可能走向的結局。但紀陽真知道,他不能再縱容自己沉淪下去了。
因為他注定要成為這個世界上最殘酷、卑劣且自私的戀人。
紀陽真在被擁抱的同時微微仰頭,往上看似乎是為了壓抑住自己流淚的沖動,又像是想死死牽制住自己意圖回抱他的手。
他留給自己最後的一點時間,等待龍珩的情緒終于微微平息。然後攤開手,裝作一副無所适從的模樣,與周圍的妖怪對視,再頗為拘謹地拍拍他的肩膀。
“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他的語氣裡有恰到好處的尴尬和緊張,令龍珩下意識擡起頭來,咫尺距離間兩人對視。
紀陽真找到了自己此生最殘忍的語調,帶着某些人類天生的傲慢和虛僞。
他看着龍珩因愕然微微睜大的眼睛,濕潤的水澤還沒從發紅的眼眶中褪盡。紀陽真在他眼中找到了自己。
“我不是什麼季陽。”
他有些為難道:“我叫紀陽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