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陽真擡眼看過去，朱鹮種精緻的外表無懈可擊，就連表情也沒有任何波動。紀陽真許久都說不出話來，他有些懷疑畢纨到底能不能理解她所傳達的話語的真正含義。

“你們，”那一刻紀陽真前所未有的疲憊：“你們究竟，把人心當作什麼？”

他的唇色蒼白至極，仿佛受到了極大羞辱一般。畢纨無法理解紀陽真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她耐着性子為不識好賴的人類解釋：“你為什麼會這麼問？這對你來說難道不是雙赢嗎？你既能和龍珩呆在一起，又能實現長久以來的夙願……”

“是啊。”紀陽真戲谑道：“畢竟那樣你們就可以借由我操縱他，多麼一舉兩得的事情，我都要替梁碩豐笑出來了。”

過去由于錯認任務目标，導緻在“判決者計劃”施行期間上級對龍珩情報的掌握幾乎為零，這一直以來都令身為執行者的紀陽真頗為愧疚。不過此刻，這反而成了他最慶幸的事情。

如果他們知道自己能對龍珩産生那樣緻命的影響，那麼恐怕他一早會被特勤管控起來，用以控制龍珩。

還好事情沒有演變到最糟糕的那一步，他還來得及。

畢纨看着他，頗有些無奈道：“陽真，你有些過于敏感了。龍珩是為數不多能對人類保持友好的幻生種，我們隻是想要盡可能地讓他成為我們的一部分——”

“有什麼區别嗎？”紀陽真反問。

無論用怎麼樣的話語去包裹去矯飾，都無法掩蓋其中赤裸裸的利用。

畢纨眉頭微蹙，顯然還想說什麼。隻是紀陽真知道自己不可能、也沒打算負隅頑抗到底，最後道：“好了，我知道了。”

紀陽真起身，畢纨跟着站了起來：“你的意思是——”

“我會做的。”紀陽真偏過頭道：“告訴梁碩豐，他又赢了。”

“但這是最後一次了。”

語罷紀陽真轉身離去，畢纨有些不忍地叫住他：“陽真。”

紀陽真微微側過臉，畢纨道：“碩豐或許有許多過于激進的地方忽略了你的感受，但他的出發點還是為了整個世界。我們不會忘記你的犧牲的。”

“總感覺這些話好像放到我的葬禮上說更合适，”紀陽真輕嗤了一下，随即神情又淡了下去。他看着畢纨，最後忍不住又道：“畢纨。”

畢纨問：“怎麼？”

“梁碩豐沒有看錯，”紀陽真笑了笑：“你果然很像人類。”

*

紀陽真回到援助科，發現高濯又來蹭地方。

“殺人蜂事件”後各地杯弓蛇影，每天都有大量疑似案件從人類警察手裡轉交，高濯這幾天忙成了空中飛狼。偏偏又趕上鳥兒鬧春，戴勝時不時都情之所至蓄力嚎一嗓子，在外勤隊高濯幹脆連個踏實補覺的地方都沒有。

是以就經常來援助科打秋風。

他進門的時候高濯正揪着蓬蓬的毯子跟她講價：“說好的濯哥最好呢？怎麼這會兒連個毯子都不願意借哥睡一會！”

“不借不借！”蓬蓬死命捍衛自己的小毯子：“你剛出外勤回來滿身都是汗！臭死了！高濯！”

秦邵桐置身事外埋頭織毛線，聽到門響才回頭看了眼。紀陽真幹脆歪靠在門邊上邊看邊笑。

眼前這荒誕無稽的日常極大地撫平了他疲憊的心。兩人拉拉扯扯地不可開交，見紀陽真回來像是看到了救星，不約而同呼喊他：

“組長！”

“真兒！”

蓬蓬不住踹高濯腳面，灰狼種反而趁勢扒拉過來更多毯子：“你看看！把她給摳的！濯哥蓋個毯子也不願意給！——”

“不給不給不給！臭狼！臭死了！高濯！”蓬蓬撣着他的手尖叫道：“啊啊啊高濯！你胳膊上的汗蹭到我毯子上了！！！”

“好了！高濯，别欺負蓬蓬，”紀陽真熱鬧看夠了才出面解圍：“我的毯子在櫃子裡，你自己去拿。”

高濯這才松了手，等他翻出來紀陽真的毯子往身上一裹，直接躺倒在一邊的沙發上，碎碎念道：“還是陽真好，陽真不嫌棄我。”

紀陽真坐回自己位置上：“行了，睡完洗了再還我。”

另一邊拍着自己的小毯子直跳腳的蓬蓬還擊：“你還委屈上了！——這可是我推演唱會場販限購的！”

蓬蓬真情實感追星八百回，塌房八百回，至今沒脫出人類的股掌。無論新牆頭什麼時候壘上的，在場的人和妖怪也已經見怪不怪。高濯嘿嘿笑了聲沒再說話，不一會兒就已經呼吸均勻。

從混亂中安定下來，紀陽真再擡頭發現窗外已暮色四合。他收拾了東西準備下班，臨走前給高濯留了盞夜燈。

這幾天龍珩總會在下班時候在外面等着他，時常不作聲地跟他到管制區邊界，自己再默默離去。紀陽真原以為今天也不例外，沒想到在默認的分别前龍珩主動叫住了他。

“季陽……”龍珩頓了一下，在他開口前修正：“紀陽真。”

夜風仍有料峭，紀陽真回身看向他，背後是璀璀華夜。而龍珩浸沒在一片黑暗中，唯獨一雙眼睛無比透亮：“我明天會進入妖怪管制局。”

紀陽真沉默着點了點頭，龍珩沖他笑了下：“明天見。”

盡管那樣帶着赧然的笑意很淡，但紀陽真明白他是真的很開心。紀陽真回應了句“明天見”，便轉身離去。像是沒有發現龍珩刹那欲言又止的神情，又像是對身後那長久的注視渾然不覺。

街道上依舊人潮洶湧，紀陽真加快了步伐，使自己的身影淹沒在人群之中。

他有時會慶幸龍珩看不懂人類。這樣他就不會發現紀陽真其實數次都很想回頭，不會發現他快要遮掩不住的心。

實際上紀陽真有時候也矛盾于自己的真實所求。今天他看到那雙眼睛，再度無與倫比地認識到了：

——唯獨那幹淨的、赤誠的、真摯的一切，是紀陽真死都要去守護的存在。

“明天見。”紀陽真喃喃道：“……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