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貝卡怔住，那兩個音節似乎是首次自她喉舌處探出，這裡是……

地球。

她沉默的甩掉手臂滴落的灰鐵的口水，粘稠的觸感似乎是在提醒她仍身在狹窄灰暗的殖民地，這裡離地球，好遠好遠。

身側的灰鐵紋絲不動，麗貝卡一邊想會不會過一會它就被自己暖熱了，一邊挪了挪屁股，舒緩有點被壓麻了的尾椎，擡頭繼續查看投影儀中的影像資料。

那個飛行裝置帶着鏡頭走向更廣闊的地方，森林的邊緣漸漸過渡為開闊的山麓，裝置沿着預定的路線前進，逐漸降低高度，略過大片的闊葉林帶，向屏幕外的麗貝卡獻上滿目的金黃橙紅，麗貝卡似乎在律動的林海中看見了風的形狀。

好奇怪的感覺……

恍惚中她耳邊響起一陣尖促而劇烈的耳鳴，麗貝卡低下頭，用力按住太陽穴，圓溜溜的腦袋磕在灰鐵的肩膀處，過了好一陣她才從那刺目色彩帶來的沖擊中緩過來。

她不想看到這些東西，她沒法看這些東西……麗貝卡眯起眼睛，此刻那台裝置已然到達了更高的海拔，畫面中山脈巍峨矗立，峰頂覆着皚皚白雪，與下方的森林構成一副層次分明的畫作。山谷間雲霧缭繞，仿佛一層朦胧的輕紗。

麗貝卡轉頭看着園藝間深處的黑暗，又低頭審視灰鐵形态怪異的爪子，耳邊是機器飛行時的雜音，最後，她才終于擺正身子，用力端詳這顆遙不可及的偉大星球上的景色。

實際上在殖民地想要詳細了解地球有很多種方法，雖然麗貝卡的訪問權限很有限，但有關地球、星系等科普性知識還是随處都可查閱。她隐約記得她小時候曾經學習過地球生态學知識，也從很多人——尤其是她的母親口中聽說過地球的故事，還有阿克隆和地球之間的距離、二者間跨越多少個殖民星球，往返線路等等。

但她不太記得了，她隻記得，她的母星自她出生起就離她遠去，遠到不能肖想。

眼中那片遼闊而陌生的景色漸漸聚焦在某個小點，裝置飛行一圈後回到了那個男人的手中。他快速拆除帶着鏡頭飛行的器件，将其收在背包中，攝影機又恢複原先輕巧的樣子，被男人穩穩拿在手中，繼續拍攝他的上半身，麗貝卡終于能夠看清他的容貌——男人的鼻梁幾乎可以用陡峭來形容，薄薄的嘴唇咧開，露出光潔的牙齒，麗貝卡覺得他有些面熟，但又想不起在哪裡見過。

這或許是他的旅行記錄，不知如何輾轉，最後被遺忘在這顆灰暗岩石的園藝間裡。

“湯米向您緻意——今天是旅行的第四天，”男人舒了口氣，他笑起來臉頰上有一條條的細紋，像貓咪的胡須，“我們還在昨天紮營的地方，這片混生林中一片相對開闊的地帶……”鏡頭随着他的轉身而晃動，麗貝卡注意到他身後有什麼東西在冒煙，還有一個移動的身影。

“呃，沒什麼進展，”男人憨笑幾聲，向身後走去，厚實的徒步靴碾過地上的碎石枯木，發出沙沙的聲音，“我們就在紮營地的附近晃了晃，還沒決定前進線路，有好幾條線，我們在考慮……”他聳肩，“考慮什麼最優路線，什麼路線最值得走。”

随着那個自稱湯米的男人的移動，麗貝卡的視線中現出一張帶笑的側臉。一位身材修長、動作幹脆利落的女人正蹲在帳篷邊的小烤架旁翻動肉排。她的馬尾束得很高，格紋圍巾直接挂在脖頸處，帶着點随性。

男人的鏡頭随意地掃過女人翻動烤肉手和貼在臉頰的發絲，畫面有些搖晃，轉而掃過覆蓋着植被的地面，他走近旁邊的一棵樹木，鏡頭對準自己，有一搭沒一搭的講着，“我們所處的這片森林主要是由冷杉和……”男人撓撓頭，做着半生不熟的科普工作，“和我想想……”“呃，那麼這棵樹是……”估計是沒想起森林的樹種構成，他又轉到别的話題，“我來看看……”

“和雲杉。那顆是冷杉”烤肉的女人噗嗤一笑，話語裡半是譏笑半是打趣，“笨死了，到現在都記不住。”

麗貝卡沉默的看着影像中嬉笑着互相調侃的夫妻二人，從那個幹練聰慧的女人身上找到了安的影子。母親那時是否也是這樣，她年輕時的身姿應當比如今更加矯健，貼身的絨褲勾勒出她結實的小腿線條，她像鹿一般在森林裡穿行，得意的指出舉目可見任何植物與動物的品種。

她繼續看，但往後的畫面和聲音都隻是從她的腦海中略過，沒有留下痕迹。

半響，她有些疲憊，講目光從影像上移開。

“你有什麼感想嗎？”麗貝卡動了動膝蓋，灰鐵的爪子随着她的動作起伏兩下。

沒有回應。

它大概理解不了這些東西。麗貝卡聳聳肩，“我可以把它作為在園藝間裡的一點消遣。”

她擺弄那個巴掌大的屏幕，查看内裡儲存文件的屬性。這台投影儀并不是什麼便宜貨，麗貝卡注意到它的合金外殼幾乎是渾然一體，隻有輕微磨損，她一邊查閱轉存至此的視頻文件的詳細數據，包括影像拍攝的标準時間、大小、poi标識等，一邊思考。

裡外探查一番後她關閉了投影儀，就勢躺下，“這回真該睡覺了，”她擡眼看看黑暗中更加難以辯識的灰鐵，它的不知道那一個部分咯着她的腦袋，“快走開。”她催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