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許有些奇怪,但又怕對方覺得他在胡攪蠻纏,于是乖乖端坐好,準備解釋。
不過對面卻在他開口前,遞來了一杯水。
漆許循着看去,最先映入眼簾的是氤氲着熱氣的杯子,非常常見的一次性紙杯,杯身還印着醫院的logo,但他的注意力很快又被抓着紙杯的手吸引。
幹淨勻稱,骨節分明,手背上淡青色的脈絡蜿蜒,又隐于衣袖下。
漆許盯着那隻手,不禁恍神。
剛才問診的時候怎麼沒注意到,醫生的手這麼好看嗎?
大概是想得太入神,漆許下意識伸手去接杯子,對方的手還沒來得及撤回,于是兩人的指尖就碰到了一起。
不知道是對方的體溫還是杯壁散發的熱量,有些燙,漆許蜷了一下手指。
重新握住杯子,溫暖的杯壁讓他稍稍放松了些:“醫生,我……”
“稍等。”話頭剛起就再次被打斷。
而随着對方話音的落下,漆許的眼底卻閃過一絲錯愕。
不是因為醫生的話,而是因為對方的聲音。
很年輕。
并不是剛才那個中年醫生的聲線。
憑着多年來的臉盲經驗,漆許一瞬間就反應過來——他認錯人了。
本能地掃視了一圈周圍環境,他确定自己沒有走錯診室。
難道換坐診醫生了?
漆許臉上的疑惑未加掩飾,年輕醫生也有些奇怪地看着他。
兩人隔着張桌子對視上。
顧不上細思,回想自己剛才唐突的發言,某人當即就想溜:“不好意思。”隻是屁股還沒離開椅子,身後的門就被推開了。
“難得今天問診的人不怎麼多,看來能準時下班了。”
漆許循着這道熟悉的聲音轉頭,就見一個白大褂正擦着手走來,看樣子是剛從洗手間回來。
年輕醫生也跟着看過去,沖對方叫了一聲:“老師。”
漆許反應過來,面前這個坐在他挂号醫生位置上的人,大概是心理醫生的學生。
中年醫生慢半拍才注意到多出來的人,看着去而複返的漆許不免意外:“嗯?小朋友,你怎麼又回來了?”
漆許瞥了一眼對面的年輕男人,唇瓣張張合合卻沒發出聲音。
剛才還恨不能就地确診,此刻卻是遲來的尴尬。
心理醫生以為他在擔心在場的第三人,看了一眼自己的學生,笑着解釋:“這是我的學生,非常優秀,如果不介意的話,也可以由他來幫助診斷。”
說着,他繞到桌後,拍了拍年輕男人的肩膀,滿臉欣慰。
漆許盯着一坐一站的師生倆,眨巴眨巴眼睛。
都穿着白大褂,戴着一副薄薄的眼鏡,最多就是年輕醫生的頭發更黑更茂盛點,臉部的輪廓更立體些。
一時沒能區分開也不能怪他。
漆許很快就接受了自己的失誤,也接受了問診時另一人的在場。
多一個醫生幫忙診斷說不定更準确。
不過他沒有立刻解釋自己返回的原因,而是問了個問題:“醫生,幻聽之間可以彼此對話嗎?”
這話問出口,剛才還笑意吟吟的醫生突然斂了眉,他撐着桌面,眉心下陷:“是有這種可能……”但如果幻聽長時間出現,甚至能進行對話,情況就有些棘手了。
漆許沒有在意醫生未盡之言下的沉重。
相比于沖擊他世界觀的詭異存在,或許“腦子有病”他更好接受些。
“我覺得剛才的測試可能不太準确,我想再做一次。”漆許說明來意。
這個要求不算太過分,以往看診時,也有患者要求反複測試的情況。左右現在也沒有其他患者,心理醫生點了點頭。
為了給自己的學生争取實戰的機會,他讓出主位,搬個凳子坐到了旁邊。
漆許已經熟悉流程,自覺将症狀又叙述了一遍。
年輕醫生聽得很專注,時不時在紙上做些記錄,偶爾提問幾句。
不像他老師那樣眼底盈笑,年輕醫生的臉上沒什麼表情,聲音也很平:“幻聽的内容有哪些?”
“它說它是系統,這個世界出bug了,需要我配合完成任務。”漆許說完撓了撓臉頰,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對面人的表情。
對于他“天選之子拯救世界”的言論,對方似乎接受良好,并沒有表現出異樣的神色。
漆許一瞬間對心理醫生這個職業産生了敬畏,畢竟如果有個人坐在他面前,說着電影小說裡才會有的情節,他可能會忍不住笑出來。
筆尖在紙上點了一下,年輕醫生擡頭看向忽然沉默下來的人。
漆許輕抿唇瓣,補充:“它,它們還說,我快死了。”
年輕醫生注意到了他用詞的改變:“它們?”
“對,剛剛幻聽裡又多出了一個聲音。”
對方沒再說話,在紙上将這一情況記錄了下來,等大緻情況都了解後,他又給漆許準備了幾份測量表。
漆許坐到專供患者做測評的電腦前,發現和之前中年醫生讓他做的表差不多。
雖然已經做過一遍,但他依舊慎重地對待每個問題。
期間,另一邊的師生倆偶爾聊兩句,中年醫生問了些日常問題,年輕醫生隻是簡短回應。
語氣平得聽不出情緒。
看來他的冷淡是不分對象的。
幾份量表花了一個多小時才做完,好在那兩人都沒有表現出不耐煩。
年輕醫生看着測量結果,給出一樣的結論:“你的幻聽并不是心理疾病導緻的。”
在得到這個回答時,漆許甚至有一絲不甘心。
他垂着眼,輕咬唇瓣,半晌後,像是做了什麼決定,擡眼看過來。
水盈盈的眸子裡閃動着些許希冀。
以及心虛。
“醫生,我可以再做一遍嗎?”
“……”年輕醫生頓了一下,“建議先排除病理性原因。”
“我已經查過其他的了,很健康。”漆許解釋。
雖然腦CT結果暫時還沒出,但他一周前才在自家醫院做過全套腦部檢查,一切正常,所以他認為精神或心理出問題的可能性更大。
年輕醫生看着面前十分笃定的人,又掃了一眼自己記錄的信息,沉默兩秒後松口:“如果你實在不放心,我可以給你開一些你适合的藥,不過同時你還需要去做更全面的體檢。”
“好。”有藥能治當然最好。
等醫生開單時,漆許才意識到,自己腦子裡的幻聽不知何時消停了。
所以最後是誰吵赢了?
【是我哦,宿主~】像是聽到了他的心聲,那道聲音又蹦了出來。
漆許:“……”
電子藥單很快就傳到了手機上,漆許默念着那一長串藥名,威脅:【妖魔鬼怪快離開。】
【沒用的~】機械音絲毫不受威脅,過了一會兒,它又提醒,【而且,這藥隻是一些複合營養素,他給你開的是安慰劑~】
滑動手機的指尖一滞,漆許盯着那個藥名看了半天,最終沒忍住去搜了一下。
結果還真如它所說。
但他以前從來沒接觸過這類知識。
“……”漆許擡頭看向對面的兩人,“醫生,幻聽會有超出我本身的認知嗎?”
“什麼意思?”
“它說這個隻是營養素,你們給我開的安慰劑。”
中年醫生:“……”
年輕醫生:“……”
漆許眨巴眨巴眼睛:“……”
最後在兩位專業人士的開導下,漆許還是沒能如願再做一遍測評,隻好揣着一份安慰劑回了家。
到家後他直接倒頭睡了過去,再次睜眼,是被一通電話擾醒的——
“漆許先生您好,我是您的主檢醫生,您的檢查報告已經出來了,情況不太好,可能需要您盡快來配合做個更詳細的檢查。”
随着這個具備人文關懷的噩耗預警而來的,是腦海中響起的另一道冷冰冰的機械音:
【宿主你好。】
【你快死了。】
于是漆許馬不停蹄返回了醫院。
馬不停蹄地做了更詳細的檢查。
馬不停蹄地确診了腦幹出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