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格麗特:
展信安。
自我拿起這隻沉重的羽毛筆開始,我就已知曉這封信的結局,毫無疑問,它又是一封永遠無法寄出的家書,承載着那些難以啟齒的心聲與這些刻骨銘心的秘密,與那堆泛黃褪色的信件一起沉睡于箱底,或許很多年後我會将它們付之一炬;或許我會藏着它們直到生命的盡頭,即使是死亡,我也會将它們帶入墳墓和我的屍骨一同化為黃土。
三年前的離别之日我至今仍然曆曆在目,我記得那個殘陽似血的黃昏,我記得港灣停泊着一艘艘巨獸般的輪船蒸騰着灰色的煙霧,我記得鹹腥苦澀的海風吹拂起人們的衣角,我記得潔白的海鷗展翅而飛如一片片雲朵落入了茫茫無際的海洋中。
我更記得你眼中的不舍與惋惜。
我試圖從你蘊滿淚水的雙眸中探尋到一絲絲不合道德的情愫,可一無所獲,你如最慈愛的母親般一遍又一遍地叮囑我要照顧好自己,你為那遙遠且未知的艱難路途而憂思重重,為那迷茫且陌生的異國歲月而忐忑不安。你說我明明隻是個未長大的孩子,卻要如此孤獨地背井離鄉。
可是你似乎忘記了,你也僅僅隻比我大五歲,當初你嫁給我的父親時,卻要用如此柔弱的雙肩來承受丈夫的疏忽冷漠、繼子的惡意欺淩。
我很抱歉我曾經的自私、狹隘、刻薄與任性給你造成了莫大的痛苦,曾經我是如此厭棄你,憎惡你,曾經我無時無刻不想着讓你消失在我的世界中,那時我像是一隻孤傲的刺猬,用滿身的尖刺與冷酷的心髒來武裝自己,将試圖對我散發善意的你紮得鮮血淋漓。
在遇見你之前,我的心髒是一棟空有其表的巴洛克式宮殿,它高貴、華麗、精美絕倫,可卻又是如此冰冷、空虛、寂寞,宮殿裡到處都是氣勢恢宏富麗堂皇的裝飾,可見不到一點鮮活的氣息,那裡住着一位英武威嚴卻不近人情的君王,他隻會高高在上地發布命令,他淡漠的雙眼看不見人間的疾苦。
而你,就是這世界上最偉大的設計師,你隻需要輕描淡寫地改動幾筆,這棟宮殿便有了溫暖的色調,便有了歡聲笑語,而那位君王也有了細膩的共情能力,他開始學會感受這鮮活且真實的人間。
在這隐秘且永遠無法寄出的信件中,我可以對你直言不諱:是你教會我怎樣去愛,教會我怎樣去成長。
最初我心中萌生的隻是男女之情的愛,這份愛讓我徹夜難眠,痛苦掙紮,所以我選擇像一個懦夫似的逃避你,我以為時間與空間能撫平一切,可是啊,這關山難越并不會阻攔我對你的思念,反而讓這愛與日俱增。
你的愛讓我那被虛榮與名利蒙蔽所蒙蔽的雙眼漸漸清醒,我不再固執地恪守貴族的體面與尊榮,我倨傲的目光終于離開了這個物欲橫流的世界,我看見了貧民窟裡饑寒交迫的窮人,我看見了孤兒院裡骨瘦如柴的孩子們,我看見了工廠裡筋疲力盡卻薪水微薄的工人們......
我知道我個人的力量薄弱無法改變這個貧富懸殊的世界,但我選擇盡我所能的幫助他們,當我遇見衣衫褴褛的乞丐時我不再置之不理,當我看見流落街頭的稚童時我不再袖手旁觀。
他們說我是沽名釣譽的“慈善家”,可是我知道,瑪格麗特,你會為我的行為而感到發自内心的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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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件到此便戛然而止,因為寫信之人很快就要終止這漫漫無期的思念。
德希·梅洛笛從抽屜裡拿出一張嶄新的火車票,明天他就會啟程前往熙熙攘攘的火車站,在穿越莽莽蒼蒼的森林與一望無際的原野後到達人頭攢動的港灣,在那裡,登上輪船,穿過平靜無風的海峽,到達闊别許久的故鄉。
他有整整三年沒有回家了,因為路途遙遠,因為學業繁忙,更因為她……
三年的磨煉足以讓青澀稚嫩的少年成長為獨當一面的男人,他的肩膀更加寬闊,他的身姿更加挺拔,他那白皙細嫩的膚色也被曬成了健康的小麥色。
可是,他對她的愛一如既往,他的懦弱也是一如既往。
如果不是父親嚴詞催促他回家探親,他恐怕得等到畢業才會重返故土,父親那前所未有的鄭重口吻讓他的心中産生了一絲莫名其妙的不安與恐懼,所以他沒有任何猶豫與推脫,就将返鄉規劃提上了日程。
他還是得被迫直面這不争的事實,不過一想到終于能見到她笑靥如花的容顔,他便有了一種如釋重負的快樂,這種快樂從心底蔓延到全身,讓他覺得窗外一成不變的日月星辰與交替不息的黑夜白晝也不再枯燥乏味了。
他關上了台燈,在一片黑暗中陷入了甜美的夢鄉中,殊不知,夢醒之後卻是比噩夢更可怕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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