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自始至終一成不變,可被月光照耀的世界卻是物是人非。
樹影斑駁,海港的冷風嗚咽,是在為誰而哀悼哭泣呢?
我凄然一笑,在衆目睽睽之下,向羅納德和加特深深鞠了一躬,是感恩,更是訣别。
即使我與他們的相識相愛是遊戲規則下的守序,可我無比慶幸我黯淡的生命中出現過這兩顆流光溢彩的珍珠,他們都曾深愛過我,他們敢冒着生命的危險前來拯救我,就像是英勇的騎士明知惡龍有多麼強大殘暴,都會義無反顧地踏上征程。當我懷着一己私利向羅納德求助時,我就已想好了退路,若成功,那便是皆大歡喜,若失敗,我必須得保證他們全身而退——
以死亡為籌碼,德希·梅洛笛比任何人都怕我死!
“德希·梅洛笛,薩菲爾·梅洛笛!”我放聲大笑,像一個尋死覓活的瘋子:“我曾經割斷了莫妮卡那個瘋女人的脖子,那你猜,我會不會把自己的脖子也割了?”
“羅南,冷靜,别傷害自己。”薩菲爾後退幾步,放下槍支,我看見他眼中滔天的擔憂和驚恐,他近乎卑微地乞求我放下刀刃,我知道他對我的愛不輸于梅洛笛,可他們的愛是什麼?是最猛烈的毒藥,是最殘酷的枷鎖,是最惡劣的謊言!
我常聽說愛人如養花,可他們澆灌的是寸草不生的農藥,那愛将我折磨得生不如死、将我打擊得遍體鱗傷。薩菲爾曾經發誓會一心一意地守護我這位将他視若己出的繼母,可如今他卻成了為虎作伥、助纣為虐的幫兇,當他想起曾經堅定不移的誓言時,他的良心可會感到不安?
不,他不會!因為梅洛笛家族最擅長培養薄情寡義、狼心狗肺的混蛋!
我冷冷地凝視着薩菲爾,鋒利的刀刃又陷入了肌膚一分,一條微小的血痕誕生于潔白的脖頸上,是長鳴的警鐘。
我的聲音冷靜得毫無溫度:“德希·梅洛笛,我再說一次,放他們走。”
“你覺得,我是怕死的人嗎?”
他沉默不語,卻揮手示意他們放下了槍支,我轉過身來,以同樣冰冷的口吻告誡道:
“你們快走,不然我照樣是死。”
“快滾。”
我微笑着目送他們登上那輪客船,汽笛鳴起,他們駛離了碼頭,我知道,這是我與他們此生的最後一面。
我扔下了匕首,如一具行屍走肉,一步一步地走向了終點,我知道我會承受着梅洛笛暴跳如雷的怒火,我知道我會在那陰森冰冷的黃金牢籠被囚禁至死。
肩膀上血流不止的傷口讓我疼得眼含淚光,薩菲爾慌慌張張地趕過來為我包紮止血,我如一具木偶任他們擺布,我被陰沉至極的梅洛笛拎回了家中,那副滲血的繃帶讓他最終沒有忍心對我動手。
他隻是一言不發地凝視着我,那眼神充斥着怒火、悲恸、哀戚,我同樣用沉默來回應他,因為我不知道一個心如死灰的女人究竟要說些什麼。
他轉身凝視着落地窗外那輪蒼茫清白的月亮,那高傲挺直的脊背似乎佝偻了幾分。
“可你是我的小王子。”
他忽然笑了,笑着說起曾經瑪格麗特對他的甜言蜜語,他說那段馨香彌漫的金色回憶是他少年時代最珍貴的溫情,他說他想永遠停留在那個無憂無慮的十四歲,那時沒有爾虞我詐,沒有勾心鬥角,他還是那個意氣風發、心性單純的小小少年,他騎着威風凜凜的駿馬馳騁在一望無際的原野上,金色的霞光照耀在他俊美的側臉上,他眺望夕陽的模樣就像是童話傳說中的王子。他牽着馬兒漫步到潺潺流水邊,聆聽風聲和鳥鳴。
那時的溪水還那麼清澈,倒映着他的影子。
可是啊,德希,究竟發生了什麼,才讓你變成了如今這個冷酷殘暴、面目全非的惡魔呢?才讓薩菲爾變成了唯命是從、俯首稱耳的機器呢?
“所以,我更不可能放開你——嗚!”
那是他生命的最後一句話,因為我手中的尖刀貫穿了他的心髒,我曾經無數次撫摸他熾熱的胸膛,親吻那黑色的怪異紋身,我的臉貼在他的肌膚上聆聽那平穩有力的心跳聲,他說人類的心髒隻為愛人而跳動,他用那雙妖異且蠱惑的深藍眼眸凝視着我:“你想摸摸我的心嗎?”
如今我用這種方式觸碰到了他的心髒,那顆溫熱的、鮮活的、柔軟的心髒,就像是莎樂美砍下了施洗約翰的頭顱。
他踉踉跄跄地倒在了地上,身下蜿蜒着一片猩紅,讓我想起了莫妮卡那爛泥般的身體。他氣若遊絲地瞥了我一眼,匪夷所思,那眼神是如此平靜,沒有仇恨,也沒有恐懼,他似乎是泰然自若地接受了自己的死亡。
他的生命如沙漏裡的流沙般在一點點流逝,他用盡最後的力氣舉起手想要撫摸我蒼白的滿是淚痕的臉頰,可我拔出尖刀的動作讓他徹底地閉上了眼睛,我親吻他那冰冷幹澀的雙唇,然後微笑着将染血的刀刃抵在了脖頸上,最後,飛濺出一朵凄豔的血花。
他曾經無比渴望我能誕下子嗣,因為他認為這是讓我與他血脈相連的唯一方式,如今我倒在他的胸膛上,兩股同樣糜豔的鮮血彙合在一起,以一種極其荒謬殘酷的方式實現了他的夙願,我微笑着閉上了雙眼,彌留之際,我的耳邊響起了家鄉那首傳唱千年的古老民謠。
“月兒彎彎照九州”
“幾家歡喜幾家愁?”
“幾家夫婦同羅帳?”
“幾家飄散在他州?”
我終究是,客死他鄉了啊。
***
我見到了這個世界的創世神,在我自殺之後。
在那一團重重疊疊的白霧中,我看見那個幽靈般的黑影陰魂不散地飄浮在我身邊,祂告訴我,我是「真理之下」的第一個犧牲品。
這個世界從來都沒有一成不變的規則,他們的失憶或是恢複記憶皆是因為創世神随心所欲的惡作劇,因為祂是高高在上的神邸,我們隻是卑微渺小的凡人,我們的命運被祂玩弄于股掌之間,就像是人類可以輕而易舉地捏死螞蟻。
“我想看到的是一個可憐的女人被反複無常的命運折磨後變成一具麻木不仁的行屍走肉,可是你讓我看到了人類的堅韌不屈,人類的高傲自尊,我曾經也是人類,我的人性還沒有泯滅。”
我面無表情聽着這些聳人聽聞的真相,然後舉着那把終結我性命的匕首向祂撲了過去,可是,人間的武器怎能傷及神祇?
我知道我徒勞無功的反抗是蚍蜉撼大樹,但我是千萬年自然孕育的人類,人類的勇氣和反抗從未停止過,曾經滅世洪水中的諾亞方舟是人類與奧林匹斯諸神對抗的見證,就算渺小卑微如我,為何不能與神殊死搏鬥?
祂的歎息如山谷裡的回聲般餘音袅袅:“我果然沒看錯你。一個傲骨铮铮的靈魂,我輸得一敗塗地。”
“勇敢的女孩,我願賭服輸,除了将你送回現實世界外,我還可以滿足你的任何願望。”
我死死地盯着那團黑影,一字一句,咬牙切齒地告訴他:“第一,我要你将那個世界恢複如初。”
“第二,我要你徹底消除那個世界的所有人關于我的任何記憶,包括情感,絕不能留下一絲痕迹。”
“第三——”我挺直了脊背,如負傷的母獅般,聲嘶力竭地吼叫道:“我要你,永遠地封存那個世界,不要将現實世界的任何女孩送入其中,我不希望再有人受到傷害,我們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你手中的玩物!”
祂輕笑一聲,道:“可以,神明,從不撒謊。”
***
我踏上飛往倫敦的客機時,《真理之下》早已因不明原因而倉促下架。
大部分遊戲的熱度是昙花一現的,那些傾力追捧的女孩雖然惋惜哀歎,但沒關系,層出不窮的新遊戲會慰藉人們空虛的心靈,就像是一塊小小的石子被投擲于風平浪靜的池塘中,雖然會泛出陣陣漣漪,但是不久會就會歸于平靜,湖邊草木葳蕤,莺歌燕舞,縱情享樂的人們當然不會記得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無論如何,這些都與我無關了。
飛機落地後,我走過風景壯麗的倫敦橋,走過曆史悠久的威斯敏斯特大教堂,走過氣勢恢宏的帝國歌劇院,最終停留在倫敦大學學院,和無數莘莘學子一同開啟了新的學業生涯。
迎面走來的,是屬于我人生的,燦爛千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