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本湖位于阿斯特裡德的西北角，因形狀如同一本翻開的書而得名，是情侶常來的幽會妙處。

海水沒有想萬百為什麼會同她走到這裡，隻是發現，自己好像是第一次來這個地方。大概是有許多愛意聚集的緣故，這冬末春初的景色居然也不顯蕭瑟。

她靜靜看着湖面，萬百在一步遠的斜後方看着她。少女的側臉線條幹淨，明明比之前要緊緻許多，可萬百好想念下巴上那顫巍巍的贅肉，脖頸間若有似無的紋路和弧度。

這些豐盈而生動的東西不見了，就好像海水也往不同的道路上前去，背影陌生，餘光也不曾為他留。

這瞬間——頭頂陽光穿過雲層直直墜下人間、砸進眼底的一秒，使得萬百立刻明白，他完全無法忍受這種感覺。

萬百上前一步，幾乎條件反射般，握住了海水的手。

趁她怔愣，男生的手先是完全包裹住地抓着她的，而後輕輕轉動手腕、調整方向。手與手正對着貼合，手指又穿過了間隙，與人十指緊扣。

說是“緊”扣，可那力度其實并不大，甚至帶了小心翼翼的顫抖。

海水記不清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了，但她就是對男生手掌的狀态有印象，通常都幹燥而溫暖。

可現在握着她的那隻手，冰冷而濕潤，已經變成一張清晰寫滿答案的卷子，全攤開來，緊張地呈現給決定命運的判官。

于是海水不覺得這動作是男女間的暧昧，通過肌膚相觸隻感受到了萬百的不安。他的情緒也如書本湖化凍的水面，碎裂成一塊塊薄冰、絕望的墳茔。

萬百牽着她，啞聲開口：“以後，我都不會把你當成女神了。”

他是盯着她的後腦勺說的，卻沒成想，迎來了一個意料之外的回眸，笑意吟吟。

海水轉過身來，并沒有抽開那手，反而安慰地緊緊回握：“是這件事啊。我以為多大的事情……我以為是多了不得、了不起的事情呢，讓你這麼忐忑，又一直不理我地絕情。”

真到這樣坦然相對的時候，萬百反而不敢直視她的眼睛了，狼狽地低下頭：“……都是我不好。我不知道要怎麼面對不是女神的你，我想了很久。”

海水表态：“我一直都說過的呀，這本來就是由你開始的事情……任何時候結束都可以由你決定。無論如何，你都是自由的。”

萬百沒說什麼，隻是堅持牽着她的手。時間一長，海水還是會有點覺得奇怪。

畢竟萬百是個外形上很吸引人的家夥，海水得承認，無論是之前在宿舍裡張力十足的驚鴻一瞥，還是葦塘書店裡熱烘烘對撞的荷爾蒙，都曾讓她心跳加速。

于是，海水很自然地一掙紮，在萬百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就收回手，順着剛剛的話：“你想了很久，都想些什麼啦？”

萬百的手若無其事地放下來。他答非所問：“……我在想，你能原諒我麼？”

她問的是原因，萬百給的是結果。

海水皺起眉頭，卻也沒追究細問，隻是就事論事：“我肯定原諒你──你剛剛誇我是最美的人的時候，我就原諒你了。哪裡有什麼好計較的呀？一點小事情而已。大家都會有不想面對别人的時候，即使是很親近的人。”

海水越想越是這麼回事：滿打滿算，萬百也就一個月沒有跟她說話、理會她而已。況且，看他現在的樣子，也不像是因為讨厭自己那種理由……

天啦！又不是什麼傷天害理的事，至于這麼大驚小怪嗎？

──萬百想的卻是，連陸蠍那樣大條的女生都已經覺得是天大的事了的事情，海水又一次輕而易舉地包容了他。

又一次，不問緣由、不計前嫌地，原諒了他。

風從女神的方向吹過來，帶着湖水與她身上的氣味，像陽光曬過的被子。

難得燦爛的冬日暖陽下，萬百的胸口滿是壓抑不住的狂跳。

那種情緒，比年少時一刀紮進萬千心髒時、終于混出點名堂被亞比瑞注意到時、第一次率領黨衆火拼勝利時，來得都要刺激，幾乎令他渾身上下都痙攣起來。

萬百甚至渴望自己跪在海水面前，而她直接伸出手來，捅進他的喉嚨，把那劇烈搏動的髒器一把捏碎……

對，就是這種和以前完全不同的感受。

一瞬間，萬百是想要将這種呼之欲出的情愫控制住的。眼下并不是一個好場景，在海水剛剛原諒他的這幾分鐘裡，也決不是一個好時機。

——可萬百本就是如野獸般生活的人，這些洶湧的情感是生物的本能，似乎也不必控制。

男生很少把事情想複雜，腦回路很直接，他想這樣做，就這樣做了。

萬百加進一步上前，在海水面前單膝蹲下了身。他微微仰起頭，亞麻色的短寸本身已經很像燃燒的太陽。

男生逆光望向他餘晖萬丈的神明，而真正的太陽又将這一切落進他眼底。

在這刺眼到幾乎要流出眼淚的時刻，萬百死死盯着海水，渾身肌肉都忍不住暴起。

他終于開口，說出了絕不該出現在他人生中的話：“……我喜歡你。”

萬百想等海水的反應。等她看向他的時候，他便要立刻同她繼續表白心意：是的，我徹底愛上了你。這愛幾乎超過給我新生的義父、超過過去那個印象中女神，勝過了我曾眷戀和動情的任何人。

海水卻沒察覺到什麼異樣。她甚至沒有正眼看他，隻是匆匆瞥了男生一眼，就把注意力集中在了湖面上。

不知是不是因為名字裡有帶水，海水真的蠻喜歡水的，和喜歡雪一個道理。海鳴城不近水源，長赢靠海的地方她也沒去過。這樣波光粼粼的湖，大把大把湧動的水紋，她很喜歡。

萬百的話，海水壓根沒往别的地方想過。畢竟，萬百可是個他自己親口承認的愛無能，那話語一定沒有什麼其他的意思。

海水順口回道：“哎呀，我知道的……我也喜歡你呀？就算你不把我當女神，我們還是很要好的關系──你可是這所學校裡最支持我的人！而且是打心底裡支持我的，我都知道。你對我的好，我都記得！不用擔心。”

聽着那溫暖的回答，萬百卻覺得自己如墜冰窟。

……原來，這便是對他過往的懲罰麼？是他自己常常宣稱不懂愛的真谛，于是在他參悟其中奧妙之時，别人也自然當他是淺嘗辄止。

是他終于用盡決心和力氣伸出了手，可因為過去曾說自己隻是喜歡這個姿勢而已、并不是要做什麼，所以海水會條件反射地理解成，他根本沒希望被牽住。

萬百看着觀賞湖景的她，似乎因那美麗的風光而欣喜着，笑容真心而燦爛。

他突然又想：如果自己真的把心裡話講到赤裸裸的明面上，海水會高興嗎？

還是說，因為和池野互通心意、彼此愛慕着，她已經足夠高興了。所以得知了他的喜歡之後，不但不會驚喜、反而徒增煩憂。

……他又憑什麼要因為自己的感受和變化，去打擾她原本的平靜呢？

見他一直沒應聲，海水才回神過來，看向他：“怎麼不回話？難道你真不想跟我一起玩啦？我不是你一直支持的、很重要的朋友啦？”

“……怎麼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