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辭壓根沒想過許宥禮會道歉。
他目光詫異地回望着男人,試圖在那張臉上找到一絲戲弄自己的痕迹。許宥禮隻是站在他面前,眼眸低垂,長長的睫毛在快要崩裂的皮膚上留下一團黑影,顯得整個人格外落寞。
他很少見到許宥禮這副表情。
脆弱的……仿佛要碎掉了。
江辭重重閉了閉眼,刻意撇掉心髒湧現出的心疼,嗓音輕而和緩,“許宥禮,放過我吧。”
玻璃窗外,瀝青路面碎得如一塊塊餅幹屑,雨點化作尖銳的冰針,“刺拉拉”地劃出一道道刺耳聲響。
天空雷霆大作,化成一座高功率的液壓機,随時将整個世界碾成粉末。
許宥禮眼前的世界頃刻間被鮮豔的紅占滿,數不清跳動的飛蛾從暗處湧現,在兩人之間籠罩成半球形黑乎乎的結界。
身體上的肉皮一節一節崩壞。
許宥禮置若罔聞,依舊一眨不眨地看着江辭。
這一刻,多日以來鑲嵌在骨肉裡的偏執和悔恨,忽然灰飛煙滅了。
許宥禮突然覺得自己很可笑。
他眼中江辭說不愛就不愛的灑脫和絕情,原來是暗處一次次的忍耐、痛苦和煎熬。
他瘋狂、近乎執拗地想要證明他不配被愛,證明沒有人會永遠心甘情願地留在自己身邊。
執念過于強烈,命運幫他實現了願望。
他卻一葉障目般,将錯誤推脫給了江辭。
——江辭才是全新對待這份感情的人。
他的愛,是瑕疵品,是滿腹心機的博弈和防備。
是裹着糖衣的垃圾。
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
“真的,沒有機會了嗎?”
許宥禮眼神空洞,與其說是詢問江辭,更像在透過眼前的青年來質問自己,與此同時,崩裂的血痕蔓延至下巴,清冷的臉也開始四分五裂。
如瓷片崩裂般的脆響,在房間毫不間斷地綻開。
臉上的皮開始搖搖欲墜,許宥禮連忙粘回,不想讓江辭看到自己狼狽的一面。
察覺到青年并沒有情緒變化後,他松了口氣,盈着一股力用骨肉在掌心捏了一朵白粉色的苦橙花。
苦橙花,是江辭身上的味道。
他攤開掌心往前探,一朵小花映躍眼間——五片精巧輕盈的白色花瓣包裹着淡粉色的花蕊,在無盡的黑暗中綻開弱小又頑強的生命力。
許宥禮一眨不眨地盯着江辭,胸腔裡湧入熱烈到近乎狂熱的期待。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期待什麼,隻想讓江辭開心。
也許他可以改變主意……也許兩人之間,還沒有到那種地步。
許宥禮自欺欺人地想着。
江辭隻是看了一眼,微微蹙緊眉頭。
“你不覺得現在送花,有點太晚了嗎?”
許宥禮心口一顫,倏地對上青年的視線,卻從那雙晶亮的眼睛裡,看到此時自己的倒影。
慘白面頰上挂着兩個黑漆漆的眼眶,從中滲出三道濃黑的血痕,幹巴巴地越過鼻梁停止在唇角,扭曲,滲人,死氣沉沉。
——簡直就是個怪物。
許宥禮覺得眼眶突然漲漲的,整個眼球像是要蹦出來,讓本就似人非人的臉頰徹底分崩離析。
原本泥濘的黑暗就像深淵巨口,徹底吞噬掉他在江辭面前僅存無幾的自尊。
變成了這副樣子,江辭更不可能愛他了。
他會徹底離開,回到充滿光亮的日子裡,過着完全沒有許宥禮的輕松生活。
像甩掉一個煩人的累贅。
許宥禮身體裡發出令人膽寒的黏稠聲,像藏着台巨型絞肉機,一秒不停地将器官全都絞打成肉沫。
他收回手,精心雕刻的花朵在掌間化作齑粉。
江辭不喜歡的東西,再用心也是垃圾。
就像它,就像他。
無數黑血湧至掌心的傷口處滴滴答答地滑落,膽怯和惶恐的情緒鮮活無比地将本就殘破的靈魂灼燒出一個破洞。許宥禮幾乎覺得淚腺快要不受控,膿液就要像洪流般噴湧出來。
他不喜歡這裡,他要走,他要離開。
無力,濃烈的無力感化作湧動的蛆蟲在血管裡瘋狂爬行。許宥禮盯着那張不羁又難掩绮麗的臉頰,爆裂般的沮喪鑽進幹裂的人皮,将整個身體擠得膨脹飽滿。
如果現在再怎麼努力都無濟于事,那重新開始呢?
他們……還會有機會嗎?
許宥禮閉了閉眼,大手一揮,潑墨般的黑暗倏地從地面亮起一道火光,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迅速蔓延至天花闆。
下一刻,還在對視的二人被僵化成動也不能動的雕像,飄散成空氣中的點點灰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