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他留下來的兒子吧,這麼小,可真可憐。”
“可憐什麼啊?他說不定就遺傳了他爸的犯罪基因,長大了也是個殺人狂,走走走,咱們都離他遠點。”
熙熙攘攘的人群在幾分鐘内轟得散開。
小許宥禮茫然地邁開兩條短腿,踏着混散不堪的血水,劣質鞋底發出嘎吱嘎吱的橡膠聲,像無數條水蛭在吸他的皮膚。
最後,他終于走到媽媽身邊,像幼鳥歸巢般縮回母親懷裡。
這個曾經給他溫暖的懷抱,此時卻冷得讓人牙齒打顫。
血管像洩了閘的水閥不斷往外淌着液體,在他耳邊發起細微的震顫。
不知過了多久,門口警車的轟鳴聲再度響起,許宥禮探出腦袋,順着窗沿的縫隙往外看。
那個在記憶中并不算熟悉的、他的生理父親穿着一身灰白色的工人服裝,左右兩邊各有一個警察壓着他。
父親的衣襟已經滲滿鮮血,順着工服向下淌了長長一道,已經被風幹發出褐色。
小許宥禮不大的腦仁發出惱人的嗡鳴聲,即便赤裸裸的真相擺在眼前,他依然不願相信,或者不敢相信。
他挪動着骨瘦如柴的身體,拼命将頭擠出窗邊縫隙,呆愣愣看着男人繃緊的側臉,低低喊了聲“爸……”
男人聞言側頭,渾濁的眼珠毫無波瀾地看了他一眼,像是看路邊毫無感情的小貓小狗般,淡淡收回視線。
冷漠、疏離。
明明腳還踩着地,許宥禮卻像是找不到平衡的太空人,漂浮着,完全感知不到自己的存在。
即便他再傻,也知道自己被抛棄了。
在那之後,他被冠上殺人犯兒子的名諱,奔走了很多地方。
一開始是親戚家,原本疼愛他的叔叔嬸嬸在看到他時變了個人,像看見怪物般拉開自己的孩子,嘴裡嘟囔着壞東西、離遠點之類的話。
許宥禮像是一隻遊蕩在人間的惡鬼。
即便對他沒有偏見的親戚,也根本沒有能力再撫養一個正值青春期的男孩兒。
村裡很窮,又趕上計劃生育,每家每年辛辛苦苦攢的錢除了溫飽,還要供孩子讀書、到縣裡考學,光是上補習班的費用就價格不菲。
無人撫養的他隻能被送進孤兒院。
一開始,許宥禮隻是縮在角落,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當個無人理睬的透明人。
那是他為數不多,可以堪稱為“幸福”的時光。
所有人就像是忘記了他的存在。
許宥禮在這份透明裡,逐漸找到安定。
直到兩年後,一個西裝革履的人開着豪車來到院裡,和院長計劃拍一個殺人犯孩子的成長紀錄片。
院長看着價值不菲的傭金,沒有絲毫猶豫就同意了。
攝像頭前,許宥禮剛剛結痂的傷口被殘忍扒開。
他像是一隻在黑暗處生長的蟑螂,被人拉出在陽光下暴曬,四周細小的動靜就能讓皮膚感受到r熱火烘烤的灼熱。
被肆意擺弄,不能支配自己的身體。
導演隻要擺出一個稍稍不滿的表情,許宥禮皮膚下的神經末梢就本能地響起警鈴。
他是一隻被規訓的狗。
沒有任何為人的尊嚴可言。
漫長的拍攝持續了近兩個月的時間,許宥禮的精神狀态越來越差,臉頰都凹下去一大圈。
有次休息期間,跑到樓裡上廁所的他撞見導演和組裡的心理醫生姐姐說話,嘴裡嘟囔着“應激障礙”“他病情很嚴重”“嚴重影響生活”之類的專業名詞。
他攥緊手心,不讓自己發出聲音。
許宥禮知道自己有病。
他們說他身體裡流着父親的血,長大了遲早也是個控制不住自己的殺人狂。
而他,也如他們所料,确确實實逐漸喪失了控制自己的能力。
許宥禮低着頭,看着自己哆嗦着的短手,扯了扯嘴角。
真是可笑。
他已經完全不相信自己了。
去死吧。
那是第一次,身體裡冒出這道聲音。
直到他離開孤兒院,考上北城大學法律系,保研,開事務所,日子逐漸變好。
那道聲音依舊沒有停止過。
那檔節目在拍攝後的半年在地方台播放,“殺人犯兒子得自閉症”的名頭在網絡上掀起一陣不小的水花,後來因為輿論影響過重,官方介入而被迫下架。
一陣短暫的風波,很快被人遺忘。
又過幾年,不再有人記得那個殺人犯的孩子長什麼樣兒。
隻有憑空而出的法律界奇才許宥禮,天賦異禀,身世成謎。
線團逐漸纏成人形繭蛹,許宥禮蜷縮在地上,眼皮痛苦地不斷震顫。
一絲細微的光線順着窗簾縫隙鑽了進來,打在他細白的腳邊,帶來一絲溫熱。
許宥禮渙散的雙瞳中閃爍着幻燈片似的畫面,一會兒是小小的他站在穿着圍裙的媽媽身後,媽媽就會笑着轉過身,用布滿老繭的手将他舉高高。
一會兒是江辭用溫熱手指撫住他的臉頰,輕聲說“我信你。”
那一幕的溫存被他徹底摧毀,不複存在,變成一個瘋子的一場幻夢。
喉嚨發出嘤咛般的嗚咽聲,一行行冰冷的液體順着眼角淌在地毯上,消失不見。
隻要,隻要江辭能幸福,哪怕讓他快樂的人不是自己……
違心的念想不斷撕扯着理智和暴戾神經,本應向外伸出的刀子一遍遍戳痛着心窩,血肉模糊。
冰碴在地毯上蔓延成一塊濕潤的湖泊。
許宥禮看着天花闆上的一點,手指輕動。
他從小就是個很聰明的人,學什麼都很快。
所以,江辭,再等等我,我很快會學會體諒、愛和尊重。
不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