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車的底盤正如陳淮年所說的,非常低,低到楚瑜有種貼地飛行的眩暈感。隻能緊緊抓住胸前的安全帶,那似乎是她唯一的安全感的來源。
車子從小區的車庫裡駛出來,一個漂亮的轉彎,彙入主路滾滾車流中。
春夏之交的夜色,有種壯闊又溫柔的美。深藍色的天空下,路燈點點散發着邊緣模糊卻又柔軟的黃光。
駕駛座上的人掃過來一眼,開口說:“你想去哪裡?”
楚瑜回過神來,她哪裡有計劃。如果不是陳淮年突如其來的提議,她或許會躲回無憂的屋子裡,再哭一兩場。感情起伏太耗人精力,她已經具備過去幾個月的豐富經驗,知道再難過的情緒也會随着眼淚一起排出體外,她終将再度平靜。
不過,想必無憂的哥哥不會樂意聽到“您随意”這樣毫無指向性的話。
因為無憂跟她抱怨說,有一次吃完晚餐,周茹問她要不要吃雪糕。她說要。周茹又接着問,要哪種?她回說,那就随便吧。
陳淮年就當場擰了眉毛,說如果在職場,建議你少用“随便”這個口頭語。
無憂氣得直跳腳,在她面前來回踱步:得虧那是個雪糕的品牌,得虧她不用在這樣的人手下工作。
想到憤怒美少女最後咬着雪糕将包裝袋擺在自家哥哥面前的名場面,楚瑜打起精神,清了清嗓子說:“那就海虹路吧。網上說,那條路上的三角梅開得很漂亮。”
網上有很多可愛的說法,她們會俏皮地說,“呐,尊敬的納稅人你該出門了!你交的稅開花了。”
她們還會假裝煩惱,“怎麼控制想當偷花賊的心?”
但以上無論哪種對話,都不适宜出現在她和陳淮年之間。
他們不是可以輕松對談的關系。
世間至難,莫過于分寸拿捏。
多一分則險。
所以她挑了一個自認為最安全的話題:“我能開一下車窗嗎?”
加入車外的風聲,人流聲和汽車鳴笛聲,不至于讓車裡的尴尬這麼明顯。
陳淮年的聲音淡和,他說:“當然能,隻是需要你自己找開窗的地方。”
車子是他朋友的,項目款回收意外收回了這麼一台大寶貝,還打算做個改裝,奈何中意的改裝師最近忙不開。他人又急着出差,就巴巴找了托運公司暫放在了他這裡,千叮咛萬囑咐對方一旦有空擋出來,就立刻給他送過去。
話少,但解釋得極清楚——他對這車也不大熟。
楚瑜就不敢動了,雙手規規矩矩擱在膝蓋上。
上個車都那麼費勁,誰知道這個大寶貝裡頭還有什麼機關,萬一按錯了呢!
“喜歡這台車?”
手上似乎還殘留了剛剛柔軟似水的觸感,陳淮年略微往副駕駛那邊看了一眼。
路燈流光陣陣,拂過她夜霧般的新發色和略顯拘謹的表情。
楚瑜看向窗外:“不是。是我的……一個朋友喜歡,聽他提起過。”
陳淮年秒懂:“那個……前男友?”
絲毫不意外。
一個朋友,還能是哪個朋友,總不至于是憑車輛顔色判定自己喜好的柯無憂。
他的語氣明明冷靜得像旁觀者,但楚瑜硬生生在他的停頓裡,又聽出來熟悉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意味。
她不知道對方在替她“哀”和“怒”什麼,被分手固然是一種不大愉快的人生體驗,但她默默消化,靜靜自我痊愈,已經好過學校裡那些失戀就醉酒亂嚎的男生一萬倍了好嗎?!
楚瑜在走神的片刻,聽到旁邊又有聲音傳來。
“又要哭了?”
她瞪大了眼睛轉過頭去,滿臉的不可思議,連連否認。
“我沒有,我隻是想起一些不太愉快的事情,絕對沒有要哭的意思。謝謝您。”
話一說完立馬後知後覺蜷起腳指頭,好像他在的場合,她流淚的次數确實多了一些。
“……我這麼老?”
話題轉換得太快,叫楚瑜一時意識混亂,過了好一陣才反應過來時因為那個“您”字帶來的連鎖反應。
她搖頭解釋:“是尊稱。您是無憂的哥哥,也是公司的投資人,叫您其他擔心有亂攀關系的嫌疑。”
對陳淮年這樣身家的人來說,良好的教養隻是他的保護色,他的底色是疏離和淡漠——像初次見面隔窗看過來的那道視線,“親和”是他僅親朋可見的限定款。
和她關系好的人是無憂,而非無憂的哥哥,她分得很清楚。
還是“您”。
陳淮年揚眉:“我看你這關系不使得挺順手的。”
從酒吧,深夜電話到現在。
這要是裴元松或是程植在場,肯定立馬就跳起來反駁了,“就你那從不做無用功的脾性,誰指揮得動你。”
但楚瑜不了解他。
狹窄的空間裡本就充斥着他的氣息,而現在她被這樣龐大的名義指控,辯駁無能,解釋也無從下口,呆愣一瞬隻不過憋出幾個字:“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就像今天,誰知道那台車是他朋友的,如果知道她肯定不往那裡站。
她想,在他的眼裡,她大概和那些試圖攀附他的人也沒什麼區别,用美色,靠朋友關系往他面前站。
車程還未過半,在這個一波三折跳躍性極大的片段裡,楚瑜經曆了如坐過山車般跌宕的心情,春天的潮濕好像又在此刻悄悄爬上她的睫毛。
她伸手去摸車窗邊緣的一排英文字母,決心收回“今天是很好的一天”的評價。今晚可真是太糟糕了,從看到車庫裡的這台車開始。
不要再在他面前流眼淚。
不要再在他面前流露軟弱。
不要再做一切叫人誤會的事情。
唇内的軟肉承受了她激蕩的情緒。
陳淮年最開始沒有意識到這種安靜,他分了大半的心神留意車外。每一個路口,都有人舉起手機對準他們這台車。
而現在,車後還跟了一台黑色的悍馬,從上上個路口開始閃他。
最開始他以為是跑車愛好者,在後視鏡裡多瞄了兩眼車牌号,有點眼熟,才恍然想起,哦,好像是京市那邊一個大院子弟常開的那台。
在等紅燈間隙發了條消息過去,那台車又跟過來和它并行了一陣才心不甘情不願地離去,留下一條洞察世情的調侃。
“難怪放我們鴿子放得那麼幹脆,敢情車上有妞兒。”
車子像啞劇的舞台,沉默着駛過一個又一個路口,從車水馬龍的市中心開往郊區的方向,路上的車漸漸少了起來。
從陳淮年的角度,隻能看到她被灰藍色頭發擋住了大半的側臉和微微垂下的睫毛。和他看到的視頻裡的表情類似,那是一種在懷念裡徘徊的掙紮。
在他的車上還想着那個前男友。
這個認知讓陳淮年不自覺地腳下用力,車子發動機的轟鳴聲掩蓋了他語氣裡的情緒:“……還想着他?”
楚瑜不知道話題為何又跳回了前男友身上。
是被動的“想起了他”,而不是主動的“還想着他”,中文裡的語氣和語态差之毫厘謬以千裡,但牽扯到前序的解釋……楚瑜的自尊心強勢回位,她抿唇,沒什麼興緻地嗯了一聲,恨不得在後面加上,是是是,我還想着他,真沒空攀附您這樣的。
但是她忍住了。
那樣的話是否又有“此地無銀三百兩,隔壁王二不曾偷”的嫌疑?
沒想到的是,她的一個字引發駕駛座上的人突然的單方面輸出。
“ 站在男人的角度,可能你覺得突然,是斷崖式的分手,但對方顯然不一樣,他一定早就做好了離開的準備,隻是你沒有發現。對方之所以突然離開,一定是他不想讓你知道分開的真正原因。”
“這個原因要麼無解,要麼他自己也知道原因說出來自己就是個……bastar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