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并沒有在台下站很久。
宋一斐很快回來。
陳淮年先和她說了兩句話,又在熙熙攘攘的演播廳裡發出去幾條消息,随後才帶着人往外走。
楚瑜掙紮:“我還在工作。”
陳淮年低頭解釋,又嚴肅又認真:“我幫你請了假。有幾句話,這裡不太方便說。”
前方或許是一潭深水,但是他牽她手的力度強硬又不容拒絕。
這讓楚瑜感到陌生。
兩人從幽暗喧鬧的一号廳走向通往電視台大樓的連廊。日光刺眼,楚瑜腳下一頓,馬上有一隻手掌覆在了她的眼睛上。
他的風度無懈可擊,随後熟悉的嗓音響起,“剛剛和他見面,他有說什麼嗎?”
今天電視台裡的人史無前例的多,哪哪都是人頭。
陳淮年直奔主題,在去會議室之前,先給她打一個預防針。
手掌挪開。
明亮的日光下,人看得更清楚。濃密烏發紮成半丸子頭,露出光潔的額頭和清晰眉眼,耳釘是小巧的方形黑瑪瑙鑲鑽款式。嘴唇紅潤。
楚瑜沒有料到,就那麼幾分鐘的閑聊,也能被陳淮年看到。
然而兩個人的對話除了火藥味稍濃,并無不可見人之處。
她坦坦蕩蕩:“就稍微諷刺了他幾句。”
陳淮年蓦地想起他最初在手機裡看到的那些消息,他對她所說的“諷刺”略微持懷疑态度。過了幾秒,見她沒有再開口的意思,他輕輕皺眉:“沒說其他的了?”
楚瑜不悅。
什麼意思,懷疑她吃着碗裡的還惦記着回頭草?她又不是八爪魚這麼能劈腿……
他讀懂她眼神裡的控訴,牽着她的手安撫性地捏了一捏,垂眼開口。
“鄭海給我打電話,那位……”,他偏頭,往演播廳的方向示意,連對方的名字都不願意說出口,“明天播出的節目裡,要演繹一首情歌。他們公司聯系了不少營銷号,會在當天刷幾個詞條上熱搜榜,營造最佳好前任的形象。”
鄭海打探到的消息其實更細緻。
連營銷号那邊收到的文案,話術和切片内容都發了過來。
舞台表演之後的個人采訪,年輕人的氣息急促,眼裡還含着晶亮的淚花,半是懷念半是惆怅的樣子:“我當然談過,隻是後來分手了。她是一個很好的女孩子……是我的能力不夠,沒辦法給她更好的生活。”
說完這話,還适時地低了頭,像是想要遮掩突如其來的感傷。
沒有一句話是假的。
但語言文字的博大精深,也深深地體現在了此處。
“我的能力不夠,沒辦法給她更好的生活。”
既能理解為男方認識到兩人之間的差距,忍痛主動提分手;也能看做是女方嫌貧愛富甩了他,畢竟“更好的生活”五個字,很難不讓人往那個方向上想。
結合已經确定好的熱搜詞條,“春秋筆法”被對方用到淋漓盡緻。
目睹楚瑜一路走過來的陳淮年知道其中隐去的大量細節,但屏幕前的觀衆不知道。
這段關系裡容易引發粉絲逆反心理的具體的人,被他掐頭去尾地隐去,隻保留了情緒和語氣,供粉絲們享用。
女友粉們從中看到深情,事業粉們看到前進的驅動力,而親媽粉們看到成長……
隻有有眼不識金鑲玉的前女友,淪為這段“莫欺少年窮”的叙事裡的背景闆,鋪就他溫柔的形象。
他是好前任,那辜負這段感情的人難道是我嗎?
擁有多年追星經驗的楚瑜立刻明白了其中的關竅,她緊緊咬唇。
“今天趁他老闆也在現場,把這件事情解決了——這是我過來的原因。我想先和你确認一下,你自己的想法是什麼?”
雖然心裡不爽,但他們确實有過感情基礎,他不能越俎代庖替她做任何決定。
她的想法嗎?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楚瑜搖頭,下意識擡頭看他:“……我不知道。”
雖然吃了很多娛樂圈的瓜,做的工作也和娛樂圈沾邊,但仍然無法确切地知道,個人意志與資本博弈的勝算。
說完這四個字,心頭一痛,眼眶裡已經有淚珠在打轉了。
最難過是,她以為她已經重建好自己世界的秩序,卻還是會被過往的回旋镖擊中。
“你哭什麼?我這不是過來了嗎?”
說着話,手指從下巴處移到她的眼眶上,楚瑜閉上眼睛,感受到有溫柔的力道拂過,擦幹她的眼淚。
鄭海說,對方現在卡在出道位上下,不用想都知道,肯定還想再往前走一步。
除了支持票數斷層第一的練習生,其他人越是臨近決賽,越怕變數。各家公司不管規模的大小,十八般營銷手段都使了出來。
節目播出到現在。
唱歌跳舞水平是基本技能,勤奮努力、搞笑天賦和創作能力屬于錦上添花,美強慘的叙事手段能讓粉絲多幾分憐愛,但用的人太多,也就不突出了,剩下的全靠年輕人們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立人設是其中的一種。
有笨蛋帥哥,也有頭腦簡單但腹肌八塊的體育生,當然還有深情前男友。
采訪裡,既坦蕩表明現在的單身身份,又側面說明自己的深情屬性。
取悅手握投票大權的女粉絲們的最快途徑和最低廉成本的手段。
搏一搏,單車變摩托。
解決的手段有很多種,陳淮年選了最直接的一種。
楚瑜無法控制自己的眼淚。
像是回到最開始被斷崖式分手的時候,海浪劈頭蓋臉地打過來,但現在有人朝她伸出了手,堅定地說,我過來了。
這個時候,這個地點,其實不适合擁抱。連廊上人來人往,她還穿了台裡的文化衫,工作屬性太明顯。
但是,愛是秩序之外的一瞬。
她将自己埋進他的胸前,痛痛快快任眼淚長流。
重而燙的淚沾在他的襯衫上,打濕胸前那一小塊布料。
沉甸甸又濕漉漉的,洶湧成心底裡澎湃又讓人想歎息的海。
很早之前,她一個人偷偷躲在院子裡哭泣。
那時候的他隔窗而望,心裡想的是——不知道是誰,舍得讓這樣一個姑娘流眼淚。
到了今天,那扇窗的距離倏忽縮短,兩個人靠得無限的近,近到他能聞到她頭發的馨香,抱擁她纖細的身體,他心裡清楚,這次讓她哭泣的人,是自己。
心裡最開始的無名戾氣和燥郁都煙消雲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