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颠簸感将沈昭從劇毒侵蝕的混沌中拽回一絲清明。她費力地掀開沉重的眼皮,視線模糊晃動。
身下是堅硬硌人的木闆,耳邊是車軸吱呀的呻吟和壓抑的啜泣。濃重的汗味、塵土味和牲口糞便的騷臭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嘔。
她發現自己躺在一輛堆滿破舊行李和蔫黃菜葉的騾車上,身上蓋着一件半舊的、帶着陌生汗味的粗布襖子。李玄呢?
“醒了?”低沉的聲音從車轅處傳來。
沈昭艱難地側頭。李玄背對着她坐在車轅,一身同樣洗得發白的粗布短打,頭上戴着破氈帽,遮住了大半張臉,隻露出線條冷硬的下颌。
他正熟練地駕着騾車,混在一支望不到頭的、衣衫褴褛的流民隊伍中,緩慢地蠕動在塵土飛揚的官道上。他左肩的傷處簡單包紮着,動作間卻看不出絲毫凝滞。
“我們...在哪?”沈昭聲音嘶啞微弱,右肩的傷口傳來陣陣麻癢和深入骨髓的刺痛,碧磷蠱的餘毒仍在肆虐。
“去邙山的路。”李玄聲音平淡,沒有回頭,“混進流民,甩尾巴。”他簡短地解釋。
凝碧泉秘庫脫身後,他帶着昏迷的沈昭,利用對皇家禁苑地形的熟悉,從另一條密道鑽出,正好撞上這支因北地旱災而南逃的龐大流民隊伍。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沈昭沉默。她動了動手指,摸到貼身藏着的、依舊溫熱的玉玦,還有李玄那句“你的血才是鑰匙”的斷言。沉甸甸的枷鎖套在心上。
她掙紮着想坐起,牽動傷口,痛得悶哼一聲。
“别動。”李玄終于回頭瞥了她一眼,眼神依舊冰冷,卻丢過來一個粗糙的水囊和一個油紙包,“喝點水,裡面有藥,嚼碎了咽下去,能壓毒。”
沈昭接過,默默照做。苦澀的藥草味在口中彌漫,帶來一絲微弱的清涼感,暫時壓下了傷口的灼痛。
就在這時,前方隊伍突然一陣騷亂!哭喊聲、叫罵聲驟然拔高!
“官爺!行行好!這是我們最後一點活命糧啊!”
“滾開!奉上峰令,征糧剿匪!再敢阻攔,格殺勿論!”
隻見一隊盔甲歪斜、神情兇悍的官兵,正粗暴地搶奪流民手中僅存的口糧袋!
為首一個絡腮胡軍官,馬鞭揮舞,抽打得擋路的老人孩童哭爹喊娘。
騾車被迫停下。
李玄按住腰間暗藏的短刃,眼神銳利如鷹隼掃視着混亂的場面和那些官兵的制式裝備——不是京畿衛,更像是附近州府的府兵,但動作間帶着一股匪氣。
一個瘦骨嶙峋的婦人抱着被抽打後啼哭不止的孩子,跌倒在騾車前,絕望地哭喊:“老天爺啊!這還讓不讓人活了啊!”
沈昭看着那孩子驚恐的淚眼,又看看那些如狼似虎的官兵,一股怒意夾雜着在江南爛泥渡積累的市井急智湧上心頭。
她壓低聲音,語速極快地對李玄道:“腰間...那個藍布包...快!”
李玄瞬間會意,不動聲色地從騾車角落一個不起眼的藍布包袱裡摸出一個小紙包——
正是沈昭在江南“醉雲軒”鸨母張媽媽那裡“順”來的強力迷藥“醉春風”!
沈昭強撐着坐起,裝作虛弱咳嗽,手指微彈!一蓬無色無味的粉末借着風勢,精準地飄向那絡腮胡軍官和他身邊幾個搶得最兇的兵痞!
“阿嚏!阿嚏!”幾乎是同時,絡腮胡幾人猛地打起驚天動地的噴嚏!鼻涕眼淚橫流,渾身發軟,連手中的刀都拿不穩了!
“哎喲!頭兒!這...這風邪了?”
“我的刀...怎麼拿不住了?”
場面瞬間更亂!流民們趁機哄搶回自己的糧食,推搡着官兵,混亂如同滾油潑水!
“走!”李玄低喝,趁機一抖缰繩,騾車沖出混亂的中心!
沈昭在颠簸中回頭,看見那絡腮胡軍官一邊打着噴嚏,一邊氣急敗壞地揮舞着馬鞭,腰間一塊刻着“秦州府兵營”字樣的銅牌在陽光下晃了一下。
混亂的人群中,幾個看似普通的流民漢子,眼神卻異常銳利,飛快地交換着眼色,其中一個對着騾車離去的方向,做了個隐蔽的手勢。
暮色四合,陰雲密布。
為避開可能的追蹤,李玄駕着騾車離開官道,拐入一條荒僻的山路。
寒風卷起枯葉,嗚嗚作響,如同鬼哭。沈昭裹緊粗布襖,寒意和毒素帶來的虛弱讓她昏昏沉沉。
前方山坳處,一座破敗的山神廟在暮色中顯出模糊的輪廓,斷壁殘垣,蛛網密布。
“進去避避風,等天黑。”李玄勒住騾車,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他肩頭的傷和連日的奔波,加上為沈昭壓制劇毒耗費的内力,鐵打的人也扛不住。
廟内比外面更顯陰森。殘破的神像蒙着厚厚的灰塵,供桌傾倒,香爐翻倒。
李玄清理出一小塊地方,生起一小堆火。跳躍的火光勉強驅散了些許黑暗和寒意,映照着兩人疲憊而戒備的臉。
沈昭靠在冰冷的牆壁上,昏昏欲睡。就在意識即将沉淪的邊緣,一陣極其細微、若有若無的...嗚咽聲,如同遊絲般鑽入她的耳中!
聲音似乎來自神像背後!
沈昭瞬間清醒,汗毛倒豎!
她看向李玄,後者顯然也聽到了,眼神瞬間變得淩厲如刀,手已按在了腰間刀柄上。
他無聲地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示意沈昭留在原地,自己則如同捕獵的豹子,悄無聲息地潛向神像後方。
沈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強撐着也跟了過去,緊貼着冰冷的牆壁。
借着神像背後破洞透進的慘淡月光,眼前的一幕讓沈昭胃裡翻江倒海,幾欲嘔吐!
隻見一個身着青衫、面容陰鸷的文士正背對着他們,蹲在地上。此人為魏王心腹公孫渺
他面前,一個衣衫破爛、早已氣絕的流民男子被開膛破肚!公孫渺手中拿着一柄薄如柳葉、寒光閃閃的小刀,正小心翼翼地從死者的肋骨上剔下什麼東西!
動作專注而殘忍,如同在處理一件藝術品!空氣中彌漫着濃重的血腥味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腥甜腐敗氣息。
“人骨笛...”李玄的聲音壓得極低,帶着冰冷的殺意,“魏王好手段!”
就在這時,沈昭腳下似乎踩到了什麼硬物。她低頭一看,借着月光,竟是一枚半埋在塵土和幹涸血迹中的、小巧的銀質長命鎖!
鎖片已經變形,上面雕刻的麒麟圖案也磨損不清,但鎖片背面,一個用小篆刻着的“琛贈”二字,卻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進沈昭的眼中!
琛!晉王李琛!這長命鎖...是她幼弟滿月時收到的賀禮!她曾親手為弟弟戴上!
它怎麼會在這裡?!出現在一個被活剖的流民身邊?!
巨大的震驚和悲憤如同巨錘砸中沈昭!
她呼吸一滞,身體控制不住地一晃,碰倒了腳邊一塊松動的殘磚!
“誰?!” 公孫渺猛地回頭!陰鸷的目光如同毒蛇般射向神像後!
“轟——!!!”
幾乎在公孫渺回頭的同時,破廟那本就搖搖欲墜的大門,被一股狂暴的力量猛地撞得粉碎!木屑紛飛!
火光映照下,一群黑衣勁裝、殺氣騰騰的騎兵如同潮水般湧入!為首一人,身材魁梧如鐵塔,手持開山巨斧,正是晉王麾下第一猛将,拓跋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