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王谷清冽的空氣,被皇家儀仗的肅殺與香爐焚煙的奢靡徹底攪碎。
谷口狹窄的山道上,明黃的傘蓋如同烏雲壓頂,禁衛森然的甲胄折射着冰冷的光。
皇帝李崇,一身玄色常服,高踞于步辇之上,珠簾後的目光如同毒蛇,精準地鎖定了藥廬門口那道浴血挺立的身影——他的兒子,李玄。
李玄站在石階上,後背箭傷崩裂滲出的鮮血,在玄色外袍上洇開更深的暗紅。
他臉色慘白如紙,嘴唇緊抿成一條淩厲的線,唯有那雙眼睛,赤紅如血,翻湧着驚濤駭浪般的驚疑與即将噴發的暴怒,死死釘在步辇之上。
藥廬内,沈昭身上那妖異的金光尚未完全平息,孫邈正全力施針壓制藤噬反噬,生死懸于一線。
父皇此刻親臨,帶着所謂的“生母遺物”?這絕非探視!是誅心之刃!
步辇緩緩停下。
一名面白無須、眼神陰鸷的大太監高力士手捧一個紫檀木托盤,躬身走到李玄面前。托盤上,放着一方折疊整齊、色澤暗沉發黃的絲帕。
“楚王殿下,” 高力士的聲音尖細而冰冷,帶着一種居高臨下的憐憫,“陛下垂憐,特将雲妃娘娘臨終前所留血書,賜予殿下…以慰思母之情。”
雲妃!生母的名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李玄心上!那個在他模糊記憶深處,隻有冰冷棺椁和一縷模糊溫柔氣息的女人!
他死死盯着那方絲帕,呼吸粗重,胸腔劇烈起伏,仿佛有無數利爪在撕扯。顫抖的手指,帶着一種近乎自虐的決絕,猛地伸向絲帕!
指尖觸碰到冰涼的絲綢。展開。
暗黃的絲帕上,是幾行早已幹涸發黑、卻依舊觸目驚心的字迹,字迹扭曲,帶着臨死前的絕望與怨毒:
“賤婢雲娘,自知卑賤,蒙天恩垂憐,得沐聖澤。然身懷孽種,污濁龍裔,自知罪孽深重,百死難贖!此孽種非陛下骨血,乃奴婢被賊人玷污所生,留之唯污天家清名!奴婢以命相抵,求陛下開恩,将此孽種…永絕後患!勿令其存世,玷污聖聽!賤婢雲娘絕筆泣血。”
轟——!!!
李玄的腦子仿佛被萬鈞重錘狠狠擊中!眼前瞬間一片血紅!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隻剩下心髒在胸腔裡瘋狂擂動、即将炸裂的轟鳴!
孽種…污濁龍裔…永絕後患…
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鋼針,狠狠紮進他靈魂最深處!将他二十多年來所有的隐忍、所有的掙紮、所有對“父皇”那點微薄而扭曲的期待,徹底撕得粉碎!
“呃啊——!!!”
一聲如同受傷瀕死野獸般的凄厲嘶吼,猛地從李玄喉間迸發出來!他身體晃了晃,赤紅的雙眼死死盯住步辇上那張隐藏在珠簾後的、模糊卻無比冷酷的臉!
記憶的閘門被這極緻的羞辱和憤怒徹底沖垮!
無數被刻意遺忘的、冰冷刺骨的畫面,如同鋒利的碎片,瞬間湧入腦海,鮮血淋漓:
——刺骨的冰湖!年幼的他拼命掙紮,冰冷的湖水灌進口鼻。岸上,太子李璟得意的大笑清晰傳來:“野種!淹死你!” 魏王李琰牽着的惡犬狂吠着,作勢欲撲。晉王李琛抱着手臂,冷漠地吐出兩個字:“雜碎。”
——陰暗的宮巷!他被幾個太監死死按在地上,沾滿污穢的靴底狠狠碾在他稚嫩的臉上。魏王李琰的聲音帶着殘忍的快意:“給本王舔幹淨!你這野狗生的雜種!”
——空寂的皇子寝殿,冬夜寒風如刀。他蜷縮在冰冷的被褥裡,發着高燒。内侍的竊竊私語如同毒蛇鑽入耳中:“…雲妃?就是個爬床的賤婢!生了個野種,死有餘辜…陛下沒親手掐死他,已是開恩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所有的欺淩、所有的冷眼、所有的踐踏…根源在此!他不是皇子!他是皇帝眼中必須抹除的“污點”!是連生母都厭棄詛咒的“孽種”!
巨大的悲憤和滔天的恨意如同火山噴發,瞬間吞噬了李玄所有的理智!他猛地擡頭,赤紅的眼中隻剩下刻骨的瘋狂與毀滅一切的殺意!
“嗆啷——!”
孤鴻長劍帶着撕裂虛空的凄厲尖嘯,悍然出鞘!冰冷的劍鋒在陽光下劃出一道刺目的寒芒,直指步辇上那高高在上的帝王!
“李崇——!!!” 李玄的聲音嘶啞破碎,帶着毀天滅地的恨意,第一次直呼其名,“我母…雲娘…她在哪?!!”
這一聲怒吼,如同平地驚雷,震得整個山谷都仿佛在顫抖!肅立的禁衛臉色驟變,刀劍瞬間出鞘!殺氣沖天而起!
“放肆!護駕!” 高力士尖聲厲叫,擋在步辇前!
“殺了他!給本王殺了他!” 步辇珠簾後,傳來皇帝李崇冰冷而帶着一絲快意的咆哮!他精心準備的誅心之局,終于引爆了這柄鋒利的刀!他要看着這“野種”在瘋狂中毀滅!
“拿下逆賊!” 禁衛統領厲喝,數名精銳如狼似虎般撲向狀若瘋魔的李玄!
劍光乍起!血花飛濺!
李玄如同被徹底激怒的兇獸,孤鴻劍化作一片死亡的寒光,帶着玉石俱焚的決絕,迎向撲來的禁衛!
他根本不顧自身防禦,每一劍都指向要害!完全是以命換命的打法!瞬間便有數名禁衛濺血倒下!但他也被刀鋒劃破手臂,後背的傷口徹底崩開,鮮血染紅了腳下的石階!
場面瞬間失控!玄甲親衛與皇帝禁衛絞殺在一起!藥王谷清幽之地,頃刻化為修羅戰場!
“不要——!!!”
就在李玄不顧一切,試圖沖破禁衛的阻擋,劍鋒直刺步辇的刹那!一聲帶着巨大驚恐與決絕的嘶喊,猛地從藥廬門口傳來!
一道纖細、踉跄的身影,如同撲火的飛蛾,用盡全身力氣撞開混亂的人影,不顧一切地撲到了李玄身前!
是沈昭!
她臉色慘白如鬼,頸側的金色藤蔓紋路因劇烈的動作而灼灼燃燒,嘴角還殘留着未幹的血迹。
她甚至站不穩,身體搖搖欲墜,卻張開雙臂,死死擋在了李玄與那柄指向步辇、飽含殺意的孤鴻劍之間!
“不要殺他!” 她仰頭看着李玄那雙赤紅瘋狂、幾乎失去焦距的眼睛,聲音嘶啞破碎,帶着巨大的恐懼和一種連她自己都無法解釋的本能,“他是皇帝…弑君…是死罪!你不能…不能…” 話未說完,又是一口鮮血湧出。
李玄的動作猛地僵住!
劍尖,距離沈昭的眉心,隻有寸許之遙!
那雙燃燒着滔天恨意的赤紅眼眸,在對上沈昭那雙因虛弱和恐懼而渙散、卻依舊死死擋在他身前的眼睛時,如同被滾燙的岩漿灼燒,劇烈地顫抖了一下!一絲極其痛苦的清明,強行刺破了瘋狂的迷霧。
她…在保護他?用她重傷垂死的身體,擋在他和弑君的死罪之間?
就在這心神劇震、劍勢凝滞的瞬間!
“咻——!!!”
一道陰毒刁鑽的破空聲,從混亂戰場的死角——一名僞裝成禁衛的“驚蟄”殺手袖中暴射而出!那是一支通體黝黑、淬着詭異幽藍光澤的袖箭!時機拿捏得狠辣無比,目标直指李玄毫無防備的後心!
太快!太近!李玄心神正被沈昭所奪,根本來不及反應!
“小心——!!!” 沈昭瞳孔驟縮,驚駭欲絕!身體的本能再次超越意識!她竟猛地将擋在李玄身前的身體,狠狠向側面一撞,試圖用自己的肩膀去撞偏那支毒箭!
然而,她的動作終究慢了一步!
“噗嗤——!!!”沉悶的利器入肉聲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