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随着相國寺一聲清脆的打鐵牌①子聲,寺廟行者身披灰布袈裟,手敲木魚奏起佛悲咒梵音,如同聒噪的知更鳥,念念叨叨開始出門報曉。
五更天微微亮,禦街古巷燃起朦胧的燈火,趕往汴河早市的人,起床穿衣刷牙洗面收拾齊整,踏着黯淡的星光匆匆出了門。
汴京門橋市井已經大開,街道兩旁茶坊醫館,香料酒樓,勾肆肉行,餅店飲食……鱗次栉比錯落有序,鬧市中央擠滿了擺攤者、男女老少行人、販夫走卒,以及像沈璃這樣的流動商販。
“盤賣②,你這賣得都有些甚麼?”
早市很快便開了張,沈璃擠在黑壓壓的人群中單手叉腰,為了一文錢與客戶掰扯半天,聽到問詢探出半個頭去,入目一交領黑甲帶刀侍衛,正立在街道中央上下打量着她。
瞧這模樣該是個大客戶!
想到此處她忙不疊抄上家夥什,撞過人群奔了過去。
此時恰逢初春,岸堤楊柳抽出嫩綠的新芽,垂拱狀的虹橋上人潮如織,熙熙攘攘絡繹不絕,汴河冰消雪融飄着冰渣,河中船隻來往卸貨拉船,船載雜賣忙得不亦樂乎。
三五步行至那人面前,她氣喘籲籲地理了理,身上的七分袖子對襟旋襖,笑意盈盈地将右手的支架攤開,然後把左手舉着的食盤擺上去。
四周人聲鼎沸,叫賣聲接連不斷地灌入耳際。
淹沒在一片喧鬧的嘈雜聲中,她一臉喜悅地扯着嗓子大聲招呼道:“官人③且看,賣的蜜煎雕花、古法乳糖以及梅花湯餅④!每份三文錢,好吃不貴您來幾份?”
小娘子長得喜慶手藝也好,吃食一經出攤便被搶購一空,不到晌午便隻剩這小半籮筐了,随着白色遮布緩緩掀開,一股甜津津的梅子香氣,率先灌入鼻尖兒酸溜溜得,勾得那人口舌生津,止不住地往肚子裡咽下口水。
宋代宮廷設有蜜煎局,專掌盤果糖蜜雕刻制作,選取金橘木瓜青梅等口味果子,雕花浸透蜜糖腌漬,或添入甘草丁香等香料腌成香藥脆梅。
“這梅子蜜餞酸不酸?”侍衛望着那黑不溜秋的梅子皺眉,方才他家那位主子不知抽什麼風,親自吩咐要這梅子蜜餞。
“甜,甜着呢!這可是官家最愛的梅子,恣傾白蜜收五棱,細斸黃土栽三桠⑤,好吃得緊!”她自賣自誇有些心虛,蜜餞晶瑩剔透醇郁肉厚,還有這籮筐中間的乳糖獅子栩栩如生,細膩的奶香撲面而來,隻是這梅子蜜餞天生酸澀,怎麼泡也難掩酸味,“若是官人不放心,可另選這乳糖獅子!包甜不膩!”
乳香樹脂曬幹研成黃粉,甘蔗榨汁熬煮倒入缸中,插入枝條冷卻結晶成蔗糖,混合乳香粉末,她不用模具純手工雕成獅子狀,寓意祈福辟邪。
黑甲侍衛回頭望了眼,停在河邊晃動不安的車馬,阻止攤開的遮布繼續揭下:“就要這梅子蜜餞,莫要讓殿下等得急了!記住千萬不要酸,殿下他喜甜!”
殿下?莫不是當今官家唯一的兄弟,那位傳說面目醜陋,可止夜裡小兒啼哭暴戾的開國禦敵将軍,東平王蕭玉宸?
沈璃好奇地擡頭間,視線穿過黑甲身側,來到對面斜街檐河邊停着的一輛子朱輪馬車前,隻見汴河岸冒出新芽的楊柳搖曳,微風拂過轎檐發出叮鈴的脆響,一截指寬褐色轎簾輕輕飄起,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冷俊的下颌線,刀削斧鑿如冰霜之雪,罩面半遮的镂刻青銅面具下,掩映着一抹冷寒如玉般的唇色,那人坐姿挺拔,由于面具遮擋的緣故,并不能看清他的臉。
皺眉在心中嘀咕了聲怪人,沈璃對他并無甚興趣,剛想将目光收回,下一秒,隻見那毫無血色的薄唇微動,一雙疤痕縱橫的雙手向前輕輕一抹,瞬間将前來打探消息的太監一劍封喉。
嘩——
血花四濺,星星點點地滴在駭人的青面獠牙面具。
沈璃身子一抖往後癱去,喉間一痛猶如咳了蒼蠅,又疼又癢,仿佛那一劍劃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咕咚咕咚狂咽起口水。
那人察覺到目光,也恰好側過頭來。
她吓得後退兩步,連忙收回目光,卻隻覺一道陰寒的目光劈天蓋地将她牢牢籠住,絞殺吃幹抹淨渣都不剩,好在此時馬車的簾布及時被風吹下,心慌手抖地用紙包好吃食,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特意撿了一顆最酸最磕碜的梅子放入盒中最顯眼的地方,接着将一碗贈送的梅花湯餅一并遞給對方。
侍衛接過吃食檢查,食盒裡的湯餅是梅花狀的薄面片兒,浸滿了藥膳鮮雞湯,呼呼往外冒着白騰騰的熱氣,空氣裡滿是清冽的梅花以及檀香,回頭望了馬車一眼,并未多說,隻是付了二百錢,便匆匆返回了馬車。
目視着吃食被人恭敬地送進馬車,沈璃總算是松了口氣,身為美食界廚神,誰成想廚房炸了,她意外穿成了古代農家女,死了爹娘被姨母賣給王員外做妾,大婚夜誓死不從,扯了紅菱挂在梁上,此時天殺的系統上線了:
{宿主,莫要上吊尋死覓活,奪你夫君的氣運,便可化身錦鯉,好運不斷!}
“是嗎?”她皺眉看着年過五十大肚秃頭的‘夫君’,毫不猶豫扯下紅菱,悲憤地仰天大喊一聲,“那還是讓我去了吧!”
{不!你傻}
“你才傻呢!你全家都傻!”說完在系統驚詫的目光中,她一枕頭把撲過來的王員外打暈,暴揍兩拳把‘豬頭’員外五花大綁懸于梁上,搜刮了兩件值錢的便連夜逃離潭州,一路北上漂泊至汴京,尋了處院落安身,化身農家廚娘起早貪黑奔波賣吃食,也總算是勉強過活。
還有那個科舉子許郎,溫潤如玉男兒無雙,之前通過地方州府解試,開春參加省試已連中兩元,答應許諾隻等殿試過後......不日便鳳冠霞帔,親自迎娶她過門。
“誰要他娶了!”冷風裡剛受過驚吓的蒼白臉頰,泛起一絲若隐若現的紅霞,她垂下眼睫輕聲喃喃自語一句,不禁加快了手上數錢的動作,如今聖人放了集市的恩典,減收租金還輕了賦稅,隻需再攢幾日,便能湊夠租下鋪子所需的銀錢!
那時她嫁得良婿做個正頭娘子,再尋個位置開食肆賺得盆滿缽滿,日子好不惬意!
噗啦啦——
一股刺鼻的味道,将她及時從美夢中拉回,她扭頭瞪大杏眸,看着拉了一地牛糞的罪魁禍首。
哞——,耳邊一聲牛叫聲過後,她望着那老丈⑥牽着踢踏的老黃牛,逐漸遠去模糊的背影,手持退婚書文書淩亂在風裡,與那坨牛糞面面相觑。
什麼人呐!扔下文書就走連句道歉也沒有。
她低頭打開文書,婚書意思是那許子安高中狀元,連中三元榮登榜首,而她隻是個平平無奇農家女,一無出身二無權勢三無錢财,怎能配得上平步青雲的狀元郎?
手指上的薄繭摩挲着粗粝的宣紙面,一陣冷風吹過,發出嘶啦啦的刺耳聲響,她漫不經心地擡手,顫着指尖攏了攏鬓角亂飛的碎發,捏緊的紙張碎在風裡嘩嘩作響。
啪嗒啪嗒——
也不知怎的,眼淚情不自禁就掉下來,她悄悄背轉過身,好在四周叫賣聲連天,并沒有人注意她此時狼狽的身影。
“沈娘子,璃娘——”
這時不遠處傳來一道熟悉的喊聲,她急忙擦擦眼角擡起頭,隻見一抹模糊的殘影,正從街角一瘸一拐地走過來,離得近些才看清,那人正是許子安的老母馮氏,立在對街隔着半米的距離朝她招手。
她不動聲色掩去淚痕,将打濕的退婚書藏在身後,說話間把梨窩硬凹進去,裝作若無其事擠出一抹甜笑道:“娘,天寒地凍您不在家歇息,怎地來了?”
“哎,好孩子你瞧瞧,怎地哭了,娘來,是同你說說這婚事……”紅腫的眼眶明顯沒有瞞過馮氏,此人上了年紀語氣雖是關懷,拄着的破拐卻忸怩地往後斜退了半分。
“......”沈璃當即便明白了,這原來是勸她退婚的!
前些日子許子安科舉在即,家裡一貧如洗,靠着沈璃擺攤這才湊夠了省試學費,打點置辦科舉一衆物什,就連這馮氏治腿疾的藥錢還是她出的呢!這下倒好,一朝飛升便恨不得,立即将她當累贅踢掉!
“璃娘,你也知曉安哥兒的難處!”馮氏故作艱難地歎了口氣,雙眼卻緊盯着那退婚書,時不時心虛地觑她兩眼道,“安哥兒他,從小便立志讀書做大官兒,寒窗苦讀十年,如今終于苦盡甘來,榜下捉婿許了公主做國婿⑦,你若是真為他着想,便不該擋他的前程!”
聽着馮氏貓哭耗子假慈悲,她皺了皺眉:這話便不愛聽了,什麼叫擋他的路?
昔日她在國子監門前,擺攤吆喝叫賣吃食,許子安出身貧寒,作為裡面的插科旁聽生,吃不飽飯餓倒在地,她出于善心喂了他熱粥饅頭,從此他以報恩為由,日日前來糾纏做些收賬支攤的雜活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