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盈昃找到風鶴唳的時候,他正卧在四象征台的舊址前,酩酊大醉。
說是舊址,因為它位于登葆山的半腰間,已經數年無人看管了。
原本由着巫鹹族人打理照料的筮蔔之所,如今野草叢生,荒涼枯爛,石損器壞,斷壁殘垣。
廣場四角原本飄動的錦旗,早已在數年前的大火中噬成灰燼,隻剩下一株株燒黑的玉石旗杆,被風霜烙下歲月的斑駁。
風鶴唳聽聞有人來,擡眼睨了來人,見是盈昃,正欲起身,卻不小心撞到了放在台階前的酒壺,那犀角壺順着台階滾了滾,被盈昃伸手接住。
“太巫。”
盈昃跪拜禀告。
風鶴唳卻不理會,他幽幽地看着他,冷言啟了問:
“可曾還在?”
盈昃見他眼神迷離醉酣,謹慎的搖了搖頭:
“夜深風涼,屬下送您回府。”
風鶴唳拒開他去扶他起身的手,神厭鬼棄的剜他一眼:
“我問你風苃屍首可還在?”
盈昃面容沉靜,頓了頓,言出一句:
“不在。”
風鶴唳不說話。
盈昃看着他,風鶴唳的金鶴流雲袍散在石階上,像黑鬼使的招魂幡,纏着他的肉身,勾着他七魂三魄,蛇般蜿蜒曲動。
夜風仿佛從渡生河吹來,風緊獵獵,腰間紛飛的螭紋腰帶,像一雙血手,想要拉他下入十八層幽冥深澗。
風鶴唳盯着他,一雙紫眸星河沉落,絕望纏綿夜色,槁木深陷沼澤,萬念泯滅瞳眸,就連漫天月光也堕落其中。
直到烏雲襲去最後一片思愁,他久久才開了口。
“星軌之上,那轸宿還是雙星并行。”
風鶴唳幽然之音随蕭瑟山風而來:
“風嘲月死了,按理說預示華胥族的轸宿本不應顯應,可它卻依舊高懸。
華胥已被我亡國,又何來天預之象?
一切超脫自然之事都被我在未成前便已扼死,為何那風苃還會重生?”
他的語氣痛楚而漠,像是在質問着自己:
“盈昃,我卻怎麼都解不出筮言之謎,你可知道,那南星到底代表着誰?”
盈昃不語,他筮蔔萬千的風鶴唳都看不透的塵世,他去哪裡明白,命運的星途?
盈昃看着他的模樣,如一幅缺月疏桐,缥缈孤鴻之影。
那九霄銀爍懸在風鶴唳的頭頂,如萬把利刃,随時都可以墜下,把他和自己插上個千瘡百孔。
“罷,罷。”
似乎方從一場大夢中轉醒般,風鶴唳茫然輕歎了幾聲,撐起身子,扶着那星台,腳步輕飄的離開。
盈昃見他神情恍惚,忙上去去扶,卻見他峰眉攢苦。
他的悲恸如煙如霧,一絲絲,一縷縷,萦繞上他的心間。
“主人。”
盈昃開了口,他想安慰他,卻找不到一句可以說的話。
“不用慰我。”
風鶴唳聲輕,如月影驚林:
“今此之困,乃天懲我,我之罪也。”
他擡手仰看皓腕,倦苦的輕笑幾聲:
“正因如此,你便不要擔憂,我這條命,總歸會去的。”
那皓腕上的弦月紅瘢未曾消逝,烙印般陷在皮肉之中,風鶴唳想起當初地牢中燒得通紅的金水熾鐵,忍不住的打了個寒顫。
“你看。”
他說:
“風嘲月就算死了,她種的血契還留在我這具行屍之中,這恨我怎能忘記呢?”
他摩挲着它,仿佛在摩挲着一段不願提及的往事。
指腹拂過,便會激起滿目瘡痍的恨意。
那恨意毒如鸩酒,噬骨入髓,讓他自打少年時,便負着椎心泣血的罪。
“待我殺盡華胥,便去小韶墳前,了了命去。也不知那九曲黃泉下,她肯不肯原諒我。”
盈昃聞他言語平淡,似是平日叙述之調,但他得知其中詳事,心中生悲,胸膛起伏,無聲歎了一口氣。
風鶴唳發懵魔怔的看着天,登葆山是墟海十二洲觀星最佳之處,金宵銀漢廣闊無際,清風徐來,流光閃爍。
“你說,她是不是不肯等我,早早投了胎,去享人間福澤了。”
盈昃聽他唏噓不已,隻覺得胸悶難受。
盈昃十二歲時,被風鶴唳從一場大火中救起,之後便誓死效忠與他。
盈昃作為他最信任的手下,他知道,這十年來,風鶴唳不開心的時候便會來這兒,孤獨的祭奠着一個人。
風鶴唳的妹妹,也是和他的父母一樣,死于大火之中。
盈昃把他背回一間小屋中,這是登葆山腳下唯一的一間小屋,聽風鶴唳說,他小時,便常常在這裡,看着妹妹和父母,從山上爬到山頂去筮星。
他為什麼不一同前去?
盈昃每每想問,風鶴唳便會像如今一般,不是昏昏睡去,就是閉口不言。
到底是為什麼呢?
盈昃好奇的站在門口,想不通的等着他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