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澈身體緊繃,手機死死地握住,像是最後的救命稻草。
一位工作人員滿頭大汗跑過來,“導演,那邊布景結束了,可以開始拍了。”剛說完一看幾個人神情嚴肅,點了點頭離開了。
陳國章看了眼布景,回避了杭澈的眼神,“我是導演,要為劇組負責,你知道這個景搭了多久吧?今天把剩下的戲份拍完,提前殺青,夠意思了吧?”
夠意思了?童年隻想上去狠狠地暴揍一頓!
杭澈心如死灰,這裡地理偏僻,沒有劇組的車,她甚至都回不了酒店。
童年拽着她的袖子,看見豆大的汗珠從臉頰劃過,順着脖頸掩于衣襟。
嘴裡一絲絲血腥味讓杭澈漸漸清醒,她一直咬着牙,咬破了口腔内壁渾然不知,那雙眼第一次流露出冷漠。
她揚了揚頭,拽了把衣袖,一言不發,轉身向片場。
“老闆!”童年看了眼機票看了眼杭澈的背影,氣得直跺腳。
胡超嶽看見杭澈過來,面無表情,死死咬着牙關,渾身一股肅殺之氣,像是電影中的大反派,一旦發作,方圓百裡,寸草不生。
“杭老師?”他小聲問。
杭澈一愣,心被壓着,有氣無力,疏離中夾雜着冰冷,“對戲吧。”
這三個字,好像用盡了她渾身力氣。
很快消息傳遍了劇組,大家竊竊私語,目光如淩遲,杭澈穩了心神,極力讓自己什麼也别想。怎麼拍完剩下的戲份,她不清楚,也不願意回憶。
劇組準備的殺青儀式和記錄都安排在了明天,這一場戲直接拍到了淩晨三點,自然沒有大家意料中熱鬧的儀式。
女主角就這樣消失在茫茫黑夜。
“各位觀衆大家好,昨日在北京海澱區複興路國海廣場附近發生一起車禍事故,肇事者超速行駛撞倒斑馬線行人後,選擇棄車逃逸,據現場群衆口述,被撞者是一名中年女子,經本台核實,正是著名電影演員杭澈的母親杭圖南,目前正在仁和醫院全力搶救...”
事故的消息比杭澈到達北京的速度還要快,此刻她還在飛機上,而機場已經被記者圍得水洩不通,大家都想第一時間采訪到一手消息,搶個頭條新聞。
杭澈搭乘的是最早一班飛機,到達北京中午十一點左右,童年昨晚已經和公司彙報了情況,沈莘氣得直接罵了陳國章八輩祖宗。
舒媚早上看到新聞也打來了電話,杭澈沒心情接,童年也一一處理了,公司派了商務車,就在機場等着,以便第一時間能把她送到醫院。
上一次這群記者圍在這裡,是杭澈剛回國,這一次是采訪她對母親車禍的看法。
他們并不在乎當事人的喜怒哀樂,如果有的話,反而會成為一場狂歡,而不是現在這樣,主角壓着帽子被助理和來接的工作人員帶離,一言不發。
“杭澈!聽說你得到消息還在劇組堅持拍戲!是覺得拍戲更重要嗎!?”一名記者眼看一無所獲,幹脆豁出去,舉着話筒大聲問。
周圍人也被他的提問震驚到了,這樣的話多少有些不合時宜,但又紛紛期待着那個停下腳步的人做出回答。
帽檐微擡,明顯有些微腫的雙眸死死地盯着那名記者,大家都對着目光望向他,他幹脆死豬不怕開水燙,梗着脖子繼續問,“拍戲更重要嗎?!”
杭澈上前一步,眼看就要貼在那名記者的臉上。
童年立刻圈住她,怕會有什麼過激行為,那群記者被這氣勢逼得有些後仰。
杭澈眼神往下,注視着記者手裡話筒上的logo,《娛樂第一線》,然後冷冷地說,“我記住你了。”
随後,她被身邊人拽進了電梯。
網上衆說紛纭,沈莘一面關注輿論方向,一面還要接受舒媚的數落,她結束了活動連禮服都沒換就沖到總裁辦公室,恨不得抓着沈莘的衣領命令她,“趕緊拿錢砸死那群嘴欠的!”
說完氣不打一處來,“真是一群黑了心腸的!這種問題也問得出口!”
小八跟在後面,拿着手機,小聲回:“現在不僅是記者,網上那些黑粉說得更難聽。”
舒媚很不理解,她誇張地轉身問,“這有什麼可以黑的?”
沈莘順着話說,“快說說!”
小八面露難色,低聲說:“網上說,杭老師冷血,為了拍戲不管母親死活,還有說她利用這個炒作博同情,還有些更難聽...”
舒媚眼裡直冒火,“說什麼?”
小八眉頭打結,“說是她品行不端,報應到她母親身上...”
沈莘一個箭步沖上來,怒不可遏,“怎麼有這麼惡毒的人!”
“這種已經不能稱之為人了。”一個聲音從不遠處飄來。
“宋律師?”舒媚轉身,見到了熟悉的面孔。
杭澈的電話打不通,現在應該沒人能聯系上她,連她也要通過這該死的互聯網才知道杭澈的行蹤的近況。
宋知不放心,和王輝騰打了招呼,來松果看看有沒有需要自己幫忙的地方。
杭圖南終是沒有等到自己的女兒,杭澈最後見到母親,是在太平間,沒有人知道她當時的心情和狀态,她幾乎是平靜地辦完了所有手續。
常佩琴見慣了生死,但萬萬沒想到有一天,會親手給自己的身邊人蓋上白布,她知道所有安慰的話,此刻沒有一點作用,那句節哀都在嘴裡咬碎了又吞了下去。
杭澈表現得過于正常,這,很不正常。
她甚至沒掉一滴眼淚,除了行為有點緩慢,一切料理得井井有條,甚至婉拒了沈莘舒媚包括宋知的幫助。
宋知再一次見到她,是在殡儀館的告别廳,也是她第一次見到杭澈的母親,那張黑白色的照片懸于白色的花簇中,平和優雅地露着微笑。
天氣陰沉,前來吊唁的人不算多,看得出來一切從簡。
杭澈立于前廳右側,低着頭站着,旁邊有位中年女人盤着發,時不時扶着她的手臂。
她頭發紮得很随意,散在腦後,因為低着頭,兩邊也垂着碎發,好像距離上次見她又瘦了點,原本就纖瘦的身體,此刻更是脆弱不堪。
衆人紛紛上前吊唁,杭澈回禮,一身黑色籠罩,隻有胸前那株白菊花,像是在她心髒開了一槍,綻放開來。
宋知上前,杭澈對她鞠躬,隻是擡頭看了一眼,也隻是看了一眼。
不一會,廳内椅子坐滿了人,說是坐滿,其實也就二十餘人。
追悼會正式開始,一位鶴發老人從黑色短袖襯衫口袋拿出一張稿子,胸前一樣别着白菊,她上台簡述了杭圖南的生平。
她是她的老師,也是追逐理想道路上的燈塔,如今卻是白發人送黑發人。
她說杭圖南是一位獨立堅強的女性,是一位偉大的母親,是一位優秀的大提琴藝術家,更是她此生最得意的學生。
宋知很想了解杭澈,包括她身邊的人,但絕不是這種方式。
下一次見面,沒有還衣服,也沒有開心果。
她跟随大家一起鼓掌,在掌聲中,這位女性結束了自己的一生,宋知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流淚。
為杭澈,也為...
儀式結束後,發言的老人從皮包裡抽出一封信,交到杭澈手裡,交代了幾句,忍着眼淚,一步三回頭地不舍離去。
另一位拄着竹節手杖的老人,握着她的手,一言不發,最後歎了歎氣搖了搖頭。
“媽,杜伯伯的車在門口。”杭澈身後的中年女人上前彎身提醒。
老人拄着竹節手杖,揮了揮手,“你陪着清清吧。”回頭又看了一眼照片,“好好送她一程。”
老人剛走不到十分鐘,下起了大雨。
舒媚一行準備和她告别,卻被雨攔住了腳步。
幾人并排坐在休息室的長椅上,沉默的,幹坐着,除了落雨聲,就隻剩下隔壁大廳的哀樂。
下雨了,宋知最讨厭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