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老爺家鬧鬼了,鬧得很兇。
就最近的事,一開始三更半夜裡外面的風嗚嗚地吹,經常把門和窗戶吹開,就像亂叫的鬼用手把門和窗推開、撞開了,那個風也涼飕飕的,瘆得慌。幾歲大的小少爺常被吓醒,然後大聲哭,然後府上所有人都被吵醒,接着再難入睡。
後來府上的雞啊狗啊的開始在夜裡鬧騰,不知道看到了什麼,咯咯汪汪亂叫,不知道被什麼追,亂跑亂飛。第二天早晨出去一看,有人發現有的雞半個身子鑽進土裡悶死了,還有那隻很兇的看門狗掉到水裡淹死了。雞會自己鑽進土裡,狗會自己跳進水裡嗎?
沈家新宅去年才建的,細心挑的地,沒聽說建過什麼人的墳,入火那天還專門請人來做法事沖喜,按理說不會犯什麼忌呀。入住一年多也沒見發生什麼事,偏偏現在就遇到了。
請風水先生太貴,遇事要慎重,沈老爺猜測會不會是有人妒忌報複沈家故意雇人暗地裡耍把戲,便沒去認真理會。
後來就鬧出人命了。
沈家的一個打手,牛高馬大的,平常跟着愛鬼混的沈二爺外出,打架搶東西,一巴掌能将人拍昏,一隻手就能拽動一頭發飙的水牛。然而隻是在一個夜晚出屋上茅廁,就悄無聲息地死在院子裡。
清晨被其他家仆發現時,人垂着頭跪在地上一動不動,身上寬大的衣服耷拉下來,鞋子掉到别處,人好像變瘦了,手細腿細,近看才見那露出的手腳上面異常褶皺的皮肉發绀發緊,像風幹的熏過的豬肉!
撩開垂落的亂蓬蓬的頭發,一張極度脫水的發黑的臉,大大的圓溜溜的眼珠子凸出來,嘴巴和鼻子卻都塌陷進去,五官驚悚扭曲,像被什麼鑽進身體抽幹了精氣!!
不少家仆見到這具死相怪異的屍體差點當場吓暈,沈老爺也吓得夠嗆。
屍體牢牢地跪在地上,跟釘住了似的,推都推不倒,那上翻的眼球壓住了眼皮,根本就是死不瞑目啊。四處也不見血,死因蹊跷,沒人敢查看,可能查看也看不出什麼苗頭,之後還是弄來個大麻袋把屍體給拖走的。
死成這樣,人力辦不到吧。
又以那樣的姿勢死掉,有閑言碎語說是冤魂索命。
沈老爺回想自家有沒有害死過人……可就懸了,但是這在他們這種大戶人家家裡不是常事麼?誰家還沒打死過下人?弄死什麼上門鬧事的阿貓阿狗和暗地苟合的奸夫□□也不少見啊……
偏偏沈家能遇上?難道是哪個有着血海深仇的已經死了的仇家?
這種事傳出去不好聽,沈老爺跟衙門官爺有過節,去報官肯定會被抓住把柄,将家裡搜出什麼玩意兒拿出台面就糟了。
冤魂索命?呵,沈老爺不信鬼,就算有,說不定隻是那個打手的仇家呢?那打手本就弄死過很多人命。
對外稱是有下人失足落水淹死的,拖了兩日,沒想竟又死一人。
那夜一聲慘叫打破長夜,幾乎所有人都驚醒,不敢出去,沈老爺也醒過來,聽着下人鬧騰說鬼來了鬼又來了,分外煩躁,不信邪地和幾個随從一起挑燈籠出屋查看。
夜幕下,蟲子從那聲慘叫中回過神後又躲在暗處有一搭沒一搭地嗡鳴。
沈家各房間裡亮出燈光,借着月光與燭光,可見院子裡不同于上一次的地方跪着一道人影,定在原地不動。
“你,上去瞧。”
随從腿軟倒地就哭,其他人也不敢上。沈老爺罵咧咧地舉着燈籠快步走上去,燈籠灑下的光越靠越近,當那道跪地的人影進入光照裡,沈老爺猛地止步。
随從們認得那件華貴的衣服,那不是……沈二爺麼?
沈老爺驚叫着一屁股坐在地上,燈籠離手掉出去,然後滾到那具屍體腿邊。
光往上照,跪地的屍體頭垂成常人不可能達到的弧度,好像頸後的骨頭斷了,幹巴的皮肉拽着腦袋,下巴整個陷進頸窩裡,腦袋上的頭發掉下一大片,露出血紅的頭皮,像是被什麼東西揪着頭發強迫低下頭才将頸椎生生拗斷的。突出的兩隻眼球好像就要掉出來,上翻着不知望着什麼……
沈家爺當場暈厥,倒地不省人事。
據一個侍從所述,那夜沈二爺外出上妓院花天酒地玩太久,讓侍從先回,而自己晚歸時夜已深,遂遭了毒手。
翌日屍體被衙門派來的捕快擡走,曆時兩三日查不出死因。沈家人心惶惶,好些下人帶上包袱要跑,沈家不敢打死人,隻好放走。
沈老爺請來一位江湖上的風水先生,聽說是雲遊到此,徒弟有好幾個,在鎮上辦過幾件法事鬧得名氣很大。
風水先生身穿法袍,頭戴長帽,手執拂塵,數名弟子帶着法具伴随身側,一行人被恭恭敬敬請進沈家。
而風水先生剛進門就停住,神情嚴肅,在衆人擔憂的目光下,眯着眼睛将府内掃看一周,仿佛看到一副很不妙的景象,說道:
“府内四面陰風、邪氣遊蕩,生者一入,邪氣即來将人裹挾,這邪氣明顯是有主的,而且是這麼多邪氣……沈家進的髒東西,有些棘手啊。”
衆人一聽,不禁往自己身上拍拍撣撣。
沈老爺:“那當如何是好?”
“容我算算……”風水先生掐指一算再算,最終妥協一般歎了口氣,“老朽不忍見死不救,既同沈家有緣,這份苦差事便冒險接下了——話先說好,老朽盡力而為,若成則皆大歡喜,若不成……這消災錢,老朽也是不收的。”
衆人紛紛開口求先生救救沈家,沈老爺也急了,稱事成出兩倍價錢,請先生出手相救。
風水先生适才攜弟子同衆人進去。
沈家小少爺坐在沈夫人腿上,手裡把玩着一個不知從哪撿的空的小香鼎,沈夫人的母親何母坐在角落的凳子上,手裡還支着根不長的拐杖,牙快掉光的嘴裡用方言在叨叨着什麼,看着神志不太清。
可能是覺着老人叨着煩,小少爺從母親腿上跳下來,舉起手中香鼎朝何母扔過去,所幸沒砸到,香鼎落到何母腳邊發出的“咚”的悶響。
沈夫人聲音不大地呵斥了兒子一聲,上去慰問何母,何母卻沒什麼反應,依舊在嘴邊叨叨着什麼話。
帶風水先生巡查風水的沈老爺恰好看見這一幕,竟苛責起妻子。
“你活膩了敢吼我兒子!”
沈夫人吓得一顫,蹲在何母身旁,何母感受到她的害怕,伸手按上她的背安撫她,叨叨聲急了一些。
“能不能讓你娘閉嘴,天天叨個沒完!風水先生在忙,别吵到他了。”
風水先生有禮貌地說無礙無礙。
沈老爺彎腰想抱小少爺,小少爺嘻嘻哈哈地惡作劇似的在父親腿上捶了幾下然後又嘻嘻哈哈地跑到别處去玩了。
沈老爺無奈地搖頭,“你們也就沒親眼看到,不然還能這般淡定?”
等風水先生将屋子掃看一圈後,沈老爺跟着其離開了。
鬧鬼的事把家裡人弄得心悸,沈夫人聽着何母一邊小心地撫自己背一邊叨叨着家鄉話,委屈湧上心頭,同何母抱在一起。
說起來沈夫人當年是别人家的私生女,父親把她和母親趕出來,苦了母親一人把她拉扯大,後來沈老爺看上她相貌說娶她,答應接她母親一起入住沈家她就嫁了。
嫁過來也不是說過得不好,能吃飽,沈老爺老來得子,她還被扶為正妻,過着富貴人家大夫人的生活,日日做的便是相夫教子、管理妾室。她是個能吃苦的人,被丈夫責罵被“姐妹”陷害也就這麼過來了。這也許就是家族裡的女人要經曆的事吧。
自己沒什麼,主要是母親也要跟着她受苦,多大年紀了還常被家裡人冷落嫌棄,就連個丫鬟都敢對着出言不遜。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離開沈家能到哪兒過活?熬着累着一生就過去了。女人呐,就是天生受苦的命。
風水先生搞大半天,先是拿着羅盤這裡轉轉那裡轉轉,說是那些東西白天藏得深并且會附在物體上遊走,不仔細找則會遺漏。
很久後停在那個院子的中央收起羅盤,問他找到了麼,找到了,在哪裡?就在院子中間的地底下,白天躲地裡避光,晚上才跑出來害人。
風水先生盯着腳下,臉色十分凝重,旁人連叫三四次才回過神,沈老爺心驚肉跳地問他,究竟是什麼樣的邪祟?
風水先生沒先回答,讓沈老爺再次描述一遍沈家死掉的那兩人死時的狀況,沈老爺越描述越後怕。
風水先生聽後道,果然是出自它之手。
沈老爺問,它是什麼?
風水先生說,厲鬼!是厲鬼!
衆人驚吓,先生的弟子亦個個面露驚恐,有個弟子說,厲鬼在衆邪祟中最毒了!
沈家怎麼會招來厲鬼呢?沈家還有救嗎?
風水先生說,所幸是隻眼睛瞎了的厲鬼,許是看上沈家人丁旺盛才在此停留,隻要殺夠人吸飽精氣就會自行離開。
那它什麼時候離開啊?
看它何時吃飽喽。
如今還沒走就是還沒吃飽了,也就是說還要死人,如果這鬼一直不飽怎麼辦?沈家人再多也折騰不起啊。
所以不能等,必須盡早處理。
風水先生身負重任,開始行動,先讓弟子打缸水來,又讓“童子之身”的弟子劃破手指滴入幾滴血液,用拂塵攪和攪和,接着就沿着府邸外牆的邊緣灑起來,說那是“灑活水”,能擋邪,避免外面的邪祟進來也将裡面的邪祟困在府内。
沈老爺問怎麼不把邪祟直接趕出去而是困住呢?
風水先生說趕走了會跑去害别人,而且說不定還會回來呢,不如就地鏟除。
您能鏟除厲鬼?
老朽一人當然不行,我所有弟子都得協助我。
怎麼鏟除啊?
要做一項大法事。
大法事就是把所有閑雜人等清走,将房門緊閉,留專業人士下來擺陣除祟。
沈家裡的人必須全都暫時退出自家門外,因為怕除祟時邪祟會亂跑害人,而且普通人不能看陰邪之物,否則會有血光之災。
沈家人老老少少主人仆從都乖乖地出去了,風水先生關門前交代後事似的囑咐沈老爺一定要一個半時辰後才能開門進去,屆時做法之人是生是死便由沈家人見證了,活着便是成了,死了,沈家就在夜前搬走吧。
衆人十分感動,感念風水先生是大好人。
然後外面的路人便看到,一家老小幾十口人全部等在緊閉大門的府外,不知幹什麼。
沈家人聽到裡面風水先生在做法的聲音,還有東西被推倒後掉落的聲音,想象着法力無邊的高人與可惡的邪祟纏鬥的場景,内心緊張又期待。
等候的人群中走出來一個老婦人,旁人沒理會她。她就是何母,走到外面好似熟悉周圍景象,東張西望、恍恍惚惚地支着拐杖拖着不方便的腿腳走動起來。
走進府邸一側挨着的一條巷道裡,看看旁邊的建築,又看看自家府,走過來,又走過去,嘴裡依舊時不時叨叨着,像在找尋什麼。
許久後将目光巡視範圍縮小到自家府邸的牆壁上,望着新砌不久的堅固平整的牆面上的某一處,不知看什麼,不确定地扭頭看四周,又看回那處。
然後好像是确定了,老花眼一亮,把手中拐杖一放,拐杖掉落在地。
她卻隻盯着那面牆,叨叨着話的嘴居然閉上了,随後兩隻布滿蒼紋的手擡至下巴前,合十,接着将合十的雙手前後搖晃——這位老人,居然安靜地對着一面平整的牆,虔誠地拜起來!
沈夫人找到的她,目睹此景分外驚奇,昔日母親确實有着濃厚的拜神習慣,但是那面牆上也沒什麼啊。
“娘,您拜什麼呢,這是咱家牆啊。”
因着沈老爺交代過她看好母親,别讓老人家無心攪了風水先生的法事,她忙替母親撿起拐杖,攙扶着拉母親快點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