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袋昏沉沉的，四周漆黑一片，身體像漂浮在黑暗之中，感受到呼吸和心跳，然後聽到有人在說話，離得似乎比較遠聽不清。

從塌上醒來，視野是豎着的，用手支撐坐起身，視野變正了。屋子很大，很安靜，熟悉但又有點陌生，回過神才發現呼吸有些深而急。鞋子沒脫，下榻走向傳出人聲的門，将門拉開。

門外附近走廊站着兩個女人，正在小聲聊天，走廊外景色宜人。她們轉過頭，其中一個女人笑着走上來。

“小天，醒了？”女人容貌清麗，溫文爾雅，舉起袖子，“怎麼出這麼多汗，又做噩夢了？”

他有些恍惚，卻乖巧地低頭，任母親為自己擦拭額前的汗水。

另一個女人走上來，這是母親的妹妹，“小天啊，怎麼在大廳裡就睡着了，練功這麼辛苦把身體累壞可怎麼辦啊，時間還長不急于這一時……”

母親拭完汗又為他整理衣襟，“你姨來找我叙舊，我們怕打擾你就沒進去，沒吵到你吧？”

他搖搖頭，輕喚道：“娘……”

“怎麼看起來失魂落魄的，夢到什麼了？”

他想了想，說：“……忘了。”

娘拍拍他的肩膀，“吾兒精神起來。有貴客到府上，正跟你爺爺談話，去見見吧。”

他點頭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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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說的貴客是個奇人，神界十尊之末，人稱浪神迷途子。此人的奇特之處多得數不過來，比如擁有極其淵博的學識，比如穩居尊末之位數百年不倒，比如經常在神界銷聲匿迹，比如爺爺待之恭敬的态度……

迷途少說也有好幾百歲，比爺爺年紀大得多，而兩人坐在一起倒顯得爺爺老得不行，從表面上看他管迷途叫哥都不為過。

神界好幾百歲的神沒多少，而有好幾百歲尚能保持青春模樣的寥寥無幾，這迷途的來頭恐怕比想象中還要複雜許多。

爺爺見到他眉開眼笑，招手，“孫兒，過來過來。”

迷途見到他彎起嘴角，對他說：“哈喽，小神尊。”

迷途有時會說出些奇怪的語言，有的他能聽懂，有的聽不懂，要靠猜。比如這句哈喽，其說過不少次，應該是打招呼的意思。

自他打敗第九尊成為神界史上最年輕的神尊開始，迷途對他的稱呼便換成了小神尊，之前……别提了，叫他“小帥哥”。他很奇怪，都這麼大年紀的人了竟叫他哥，真沒禮貌。但爺爺又對這人畢恭畢敬，他又不好說什麼。

他沒跟迷途打過，其他人也很少有機會跟迷途打，可能有這家夥常年玩失蹤找不見人的原因在裡面。另外，神界有着這樣一個傳聞：非尊者打不過迷途，而尊者跟迷途打一般會打成平手。這便導緻迷途在神尊之末不上不下。

他認為，這是迷途為人處世的一種方式。他沒想過要挑戰迷途，他并非要将所有人實實在在地踩在腳底下，他為的不過是宗門所期望的那個站在頂端的位置。

天影門自古重視教育，爺爺和父親也很重視教導他，和别的宗族不同的是，他們不僅看重實力，還看重個人文化素養。

爺爺每天都讓他讀書，讀各種各樣的書，尤其是迷途推薦的書。迷途推薦的，又是那種過于深奧抽象的晦澀難懂的書，他年紀大點才看懂，小時候被逼着咬文嚼字十分痛苦。

爺爺還說過讓迷途做他老師，他以練功為由婉拒了。他成日除了拼命練功還要拼命學習，不夠累麼。

如果讓他當強者，強者需要那麼有文化嗎？如果讓他當智者，智者又不用那麼強。所以他努力的東西是過剩的。做人累，做天影門少主更累。

爺爺還讓他有問題多請教迷途，他沒什麼問題，也幾乎沒請教過。爺爺有次讓迷途考考他，所幸迷途考他的都是他看過的，然後迷途說出的一段話算是深得他心。

迷途說：“學習要一步一步來，應由淺到深，從易到難，世代先人花那麼多時間和精力構建而成的知識怎能要求一個孩子花十幾年全部吸收掌握？拔苗助長會适得其反，這樣會讓他喪失對學習的興趣……”

興趣？從小到大他不知什麼是興趣，他隻知道那些是他的任務，且必須完成，他便服從了。

天影門的藏書閣大概是神界最大的書閣，其内擁有海量的書籍，是由宗門世代先人累積而來的，而其中有相當一部分得于迷途的功勞。迷途每次登門基本都會帶來一些書籍，各種各樣且不重樣，不知從哪弄的，都被天影門收藏起來，像要把這裡的藏書閣塞滿似的。

這次也帶來一些，放置在旁邊桌台上，爺爺讓他瞧瞧有沒有想看的。

他走上去，沒怎麼看書名，挑了一本不厚不薄看起來比較新的，“就這個吧。”

迷途和爺爺兩人談話，可能會交代他什麼事，他于是在旁邊坐下，就着台面翻翻書。他挑了一本就翻這一本，其他沒去翻。

迷途看他的目光帶着打量，對爺爺說道：“令郎成日不是練功就是與書相伴，這樣會憋壞的。身心健康乃人成長與發展之根本，他小小年紀有如此成就已無人能及，這些年将他逼太緊了，還需多給他松松綁才是。”

如果換作其他人說這種話爺爺大抵不會在意，爺爺會說我天影門少主怎會這點苦都吃不了。當然可能除了母親，别人不會這麼說，他們也認為那些對他來說不算什麼。

“說的是。”爺爺聽後竟直接贊成，然後看向他，想了想道，“哎，剛好南荒虞宗要辦百年華誕，我跟虞宗主交情不淺，虞宗還送來了請帖，本想找個緣由婉拒的，不如就讓孫兒替我去吧。屆時宴會上人多熱鬧，有吃的有玩的，孫兒便趁此機會放松放松，如何？”

其實他不太喜歡去那些人多的場所，又沒朋友，有也是打過架帶着恩怨的，若被認出還可能遭一衆陌生人圍觀。社會交際複雜而繁瑣，應付起來也累人。要說放松，還不如他外出曆練時多休息幾次看看沿途風景。

正要拱手拒絕，卻聽迷途說：“小神尊，孤身難遠行，總是獨自一人走着多累啊，試着走出去吧。”

他不想做的事外人更勸不得，但不知為何他内心晃動了一下，拒絕的話在喉間打轉，出來成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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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會上某片露天場地，同輩人聚作一堆，三五成群有說有笑。他換了身比較輕便的衣服，找個位置較偏的地方坐下來。别人都有同伴，不會刻意上來和陌生人坐，他這身看起來也很普通，别人更不願上來了，于是他一人占一桌也算待得清靜。

無事可做，變出一本書來翻看，看了會兒乏了将書合上擱在桌面。他擡眼望四周緩解下眼睛，不禁就望向遠方一座若隐若現的巨石碑。

那是神尊碑，直插雲天，其影子可以投射四方，幾乎整個神界的人皆視野可及。

他的名字目前在中下段，碑上面所有名字每每變動時都會亮起來，他的名字亮過兩三次，耀眼得很。他覺得這樣宣告地位的方式太過張揚，但這就是神界需要的方式。

他望着神尊碑頂，那裡變動最頻繁，有人上午剛高興成了尊首下午便被踹下去，沒誰站穩過。他有些焦慮，自己究竟什麼時候才能穩穩地站在那裡，又有些迷茫，等真正站在那裡了之後呢，他還能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