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
可惜今天沒有雨,隻有一輪金燦燦、明亮亮的太陽,照的寺廟腳下一行從京城來的人,滿頭大汗,頭暈眼花,直想找一處泉水跳下去。
一名面目白須,眼看半隻腳都要踏進棺材的老太監,弓着本來就岣嵝的脊背,向着最前方一名男子谄媚道:“督公大人,這一路跋涉,您肯定辛苦了,要不還是找幾個腿腳好的奴才,去接五皇子下來吧?”
張和是東廠下面的千戶,可以說是整個東廠裡的二把手,可饒是他面對最前方一抹青色的人影之時,渾濁暗淡的眼底也帶着恭敬和警惕。
還有隐藏的極好,但隐隐從緊繃的肢體裡,發散出的恐懼。
原本因為酷暑,不動聲色懶散了站姿,悄悄拭汗的幾個内官,聽到‘督公大人’這四個字,就像一個開關,又像頭頂懸着一把刀斧,瞬間,挺直了脊背,連呼吸都輕了幾分。
然而,他們臉色蒼白,等待着的回複,不是什麼嘔啞嘲哳的老太監的聲音,更不是什麼渾厚有力的聲音。
相反,青年的聲音溫雅如玉。
最前方的人忽然輕聲笑了,“都說,這寒山寺曆經戰亂,百年不散,又說,我安南朝之所以能建國立世,得幸于這寒山寺剛好在我朝境内,庇佑我朝,既然已經到了山腳,哪有不上之理。”
這辨識率即高的音色,讓排列整齊的一行人,頭低的更低了。
你會覺得,擁有這般嗓音的人是淡雅如菊的公子,或溫潤有禮的學士,絕不将它聯想到東廠裡殺人如麻的一把手。
但宮裡每個人都不會弄錯,擁有這般好嗓音的人,正是東廠殺人如麻的督公——嚴棄塵。
整個安南朝人人耳熟能詳的名字,男女老少提到頻率最高的人,居然不是一國皇帝,不是哪個貌美宮妃,不是治世能臣......
而是區區一閹人!
傳聞督公大人,一天要換十幾套衣服,因為殺的人太多,血都洗不淨了。
傳聞督公大人,乃是惡鬼轉世,前世今生的殺孽太多,注定要下地獄的。
傳聞督公大人,乃是克親克己之命,天煞孤星,老天爺讓他活一遭就是來贖罪的,奈何他始終參不透,總是走上一條血海滔天的路,最後不得好死。
衆人一聽這話,都是面露驚恐,夾雜着不易察覺的震驚:
見鬼啊!督公大人居然要上山拜佛?他真的不怕佛祖當場收了他嗎?
在深宮中修煉多年,自诩擁有強大心髒的張和,此刻都懵了一瞬,好在他對上嚴棄塵那一雙笑眯眯的眼睛,立刻電打一般回神。
張和立刻避開對方的視線,直覺渾身的汗液都如寒冰一樣刺骨,強打精神道:“督公大人一片誠心,佛門慈悲,仙人們是不會苛責的,可是陛下如今病入膏肓,見子心切,這一路以來已然耽擱不少時間。”
“還是派去一個腿腳便利的奴才先去通傳,讓五皇子快速下山才好。”
嚴棄塵生的一副菩薩面貌,身材也不似從小入宮的宮人們佝偻消瘦,相反脊背格外挺拔,配着一身價值不菲的雲錦料子,遠遠看去真像哪家雲遊來參拜的公子。
可這擁有菩薩面貌的人,心卻烏漆嘛黑的。
督公大人似是為難了一瞬,細細的眉也蹙了起來,是個讓人忍不住疼惜的好相貌,可惜無人欣賞,“你說的也不無道理......”
嚴棄塵看着面前郁郁蔥蔥的深山,一眼望不到頭的石階,還有石階最深處紅點一般的寺廟,不疾不徐道:“可五皇子乃是天子血脈,都能在佛門苦修數十年,若是灑家不親自前去迎接,豈非太過失禮?”
張和聳拉着的眉眼一跳,卻是松了一口氣,原來是不想落人口實啊!
督公再手眼通天,實權再握,可皇子就是皇子,深山裡長大的一隻野猴子,隻要擁有了陛下的血脈,那也是貴不可攀。
按道理,别說這幾千台階了,就是路上下刀子,下刨冰,嚴棄塵也是要親自前去迎接。
張和知道這位督公大人一向心思深,不可能因為懶得爬台階就不上山,但是他能位居千戶一職,就是最會體察上情。
幾乎不假思索的順着附和道:“五皇子是尊貴,可是陛下的口谕才是咱們該首要考慮的啊!”
陛下的口谕可是明言:用最快的速度,不惜一切代價,将五皇子帶回京!
果然,搬出了陛下,嚴棄塵淡淡颔首,展現了一個在尊卑中掙紮,但是忠心為主,還是做了艱難抉擇的好宦官的心路曆程。
他揚了揚下巴,清雅的聲音徐徐道:“既然如此,派個人将五皇子接下來吧,記得要快。”
清雅溫和的聲音不含一絲輕慢,但其中的意味卻說的跟接個小貓小狗一樣似的。
張和效率極高的選派了一個侍衛上山。
他們一行人從京城舟車勞頓,除了幾個東廠裡的人,還有陛下從自己的皇宮近衛中選派的将領,各個武功高強,都是為了護送五皇子回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