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他應了一聲,站起身,“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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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泉池,天下名池,水面開闊,映着天上那輪圓滿得近乎不真實的銀盤;池水幽深,仿佛将整片月光都吸了進去,凝成一面瑤台鏡。四周古木森森,枝葉在夜風中發出細微的沙響,更襯得此地一片景色壯闊。
蘇夢枕負手立于池邊,楊無邪落後半步,兩人都未說話。夜風吹動蘇夢枕玄色鬥篷的下擺,他望着那輪倒映在池水中央的明月,眼神幽不見意,沒有期待。
叔叔的情誼他領了,這舍利也沉了,又能如何。所謂命運之說,什麼也不會給他,它們隻不過是會見證,見證他會有的一切,他自己賜予自己的一切。背負着一身疾病,他也依然會前行,這無動于衷的池水,這淺薄的月光,又能為他召來什麼?
世事從來都是涼薄如此。
打出生至今,已二十有五,他确有所求。求心願一了,求能人智士,求大業朝成,隻有這些才是他要的,才是他認定的。而這些是求不來的。
蘇夢枕心知,這隻是空留緬懷而已。
思及此處,隻覺月光太亮,亮得有些刺眼。蘇夢枕微微眯起眼,好像什麼都沒想過。視線掃過平滑如鏡的池面,池邊嶙峋的假山石,最後投向夜空,除了揮灑銀光的月,便是幾縷稀薄的流雲。
就在他準備轉身離去,将這儀式徹底抛諸腦後的刹那——
異變陡生!
極高極高處,那輪圓滿月華的邊緣,了無痕迹地消散了一片雲。
緊接着,一點星芒,驟然從那雲後中墜落。
不,不是星,那是一個人形!
月光傾瀉,清晰地勾勒出一個下墜的身影——纖細,單薄,像一片被秋風無意吹離枝頭的、尚帶露水的花瓣。比起沉重砸落,她更像是被無形的絲線驟然扯斷了維系,自九霄雲外,直直墜向這囚月的寒鏡。
玄色長發在疾墜的風中散開,如潑灑的濃墨,墨下衣袂翻飛鼓蕩,在清冷的月輝下,流轉着一種不屬于凡塵的、脆弱的美。
“噗通——!”
一聲巨響,巨大的水花轟然炸開,水珠裹挾着破碎的月華四散飛濺,在清冷的空氣中劃出短暫的光痕,水沫一閃而過,銀月随她一同西沉。
“警戒!”
楊無邪的反應快如閃電,厲喝出聲的同時,身體已本能地側移半步,擋在蘇夢枕身前,右手按上了腰間的武器。四周陰影裡,數道淩厲的氣息瞬間升騰而起,鎖定了池心翻騰的水花。
然而,蘇夢枕的動作更快!
在花影出現、砸入水面的那一瞬間,一種前所未有的、無法用過往經曆揣測的強烈預感,如同冰冷的水流,狠狠貫穿了他的四肢百骸。
渡厄大師信箋上那些關于“死局”、“生機”、“感召之緣”的字句,伴随着幼時那雙溫暖寬厚的手掌、臨終前那枯瘦卻飽含深情的字迹,走馬燈般在他腦中轟然炸開。沒有邏輯,沒有權衡,隻有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近乎本能的沖動!
仿佛他伸手就能抓住什麼,仿佛不相信的東西翩然落地,他的野心、他難以言說的理想,一并燃燒!
他不去理會假,他隻博一分真。隻要有這一分真,九分假也能吹散,他從不畏懼去賭,所以蘇夢枕才是蘇夢枕!
“慢!”
他一聲厲喝,聲音不高,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壓,瞬間壓下了楊無邪的命令和四周湧動的暗影。就在楊無邪愕然回望之際,蘇夢枕已擡手,一把扯下了肩上的玄色鬥篷。
布料撕裂的輕響被水聲掩蓋,那件象征着他身份、也包裹着他病弱身軀的鬥篷,被他毫不留戀地甩落在地。
緊接着,在楊無邪驚駭的目光中,在四周暗衛難以置信的注視下,金風細雨樓的樓主,那個病骨支離、咳嗽不斷,身體好像一陣風就能吹倒的蘇夢枕,沒有絲毫猶豫地,義無反顧地逐進了那片剛剛西沉了明月的、冰冷刺骨、水波未息的池水之中。
水花再次濺起,吞沒了那道灰色的身影,池面動蕩着,破碎的月光慵懶地搖晃,隻留下一圈圈擴散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