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過晌午,但因天氣不好,烏雲壓低使得頭頂上一片陰霾,也壓得人心情沉悶,空氣的潮熱似乎也在預告着下一刻會有一場傾盆大雨莅臨。
住在十裡鄉最熱鬧長街那片中最靠裡的阿婆正坐在家門外,裹着一身厚重棉衣,摘着籃子裡的豆角,時不時偏頭望着不遠處那戶人家的大門。
那是與她緊挨着快四年的鄰居家。
在她的印象裡,那家的小兩口是三年前搬到這裡來的。小夫妻看着年輕,丈夫容貌看上去是個清秀書生樣,但個子高,也強壯,在城外做工來養家糊口。妻子據說之前一直在城裡最熱鬧的酒樓裡做廚娘,後來酒樓倒閉變成了茶樓,她便一直待在家中,料理家務事。
小娘子是個美人胚子,性子又溫和客氣,與人說話時總是細聲細氣的,被人欺負了也不還嘴。在鄰裡看來,若非有丈夫護着,她定是會受到很多欺負的。幸好得這麼好的丈夫庇佑,小娘子整日待在這一方小院中,過得安甯順遂,唯一遺憾的是一直沒有孩子。
阿婆的思緒越陷越深。
忽而又想起那位小娘子消失幾個月回來後像是有些變了。
變得……
“我想要雞。”
身側傳來幽幽的女聲吓得阿婆回神過來,一口氣差點哽在胸腔處,上下都不是,捶胸一會兒才使得那股氣消下去。
她嗔怪道:“羽娘子,你說話前能不能先吱個聲啊!”
大抵是因為被吓了一遭,再加上已經有好幾次被她買雞賒賬,阿婆心裡有些煩躁,摸了摸荷包,伸出手來:“買雞得給錢啊,羽娘子,上次的賬還是你丈夫給的,我虧了好幾個銅闆,也不求你們補上了。但以後你得先給錢再說!”
手掌心除了有老婦人常年幹活留下的痕迹外,還有幾枚銅闆,是那天陸公子補上的欠賬。
豈料瞧見這幾枚銅闆,原本面無表情的羽娘突然大驚失色,往後連退幾步,目光顫抖,死死地盯着銅闆,然後雙手捂着耳朵,尖叫着跑回了自家院子裡,徒留阿婆在原地一頭霧水,還被她這遭遇洪水猛獸般的反應給吓到。
老婦人接連被吓兩次,緊靠着椅背,喘氣許久才緩過來,嘴裡罵罵咧咧,憤憤地收拾好豆角回了裡屋。
沒一會兒又聽見外頭傳來熟悉的聲音。
阿婆不太高興地走出來,迎面撞上陸以恒的笑臉,原先堆積的不滿情緒在看到他手中的銅闆時消散了不少。
“上次我娘子買的雞還沒把錢全部補上,真是給您添麻煩了。”他微微彎腰,表情真摯,深得人心。
“還是你做事周到。阿恒啊——”阿婆收下銅闆,苦口婆心道,“你要不要帶你家娘子去看看郎中?我總覺得……她有些不太正常。”
老婦人本想熱心地提出建議,仔細一瞧才發現陸以恒身後還站着兩個陌生人,一男一女,都是生面孔:“這兩位是?”
男子束起長發,一雙眼睛含着笑意,看上去很好親近,他手裡拿着一把扇子,貼着胸口微微扇動,叫她這雙昏花的眼睛看不清扇面的紋路。女子剛剛及他肩膀處,長發垂至腰間,兩側耳旁懸挂着發髻,被淺黃色的飄帶纏繞,在微風的親吻中撩動。
阿婆湊近些看,想看清二人的容貌,男子自然是俊秀無比,站在體态高大的陸以恒身邊依舊将其給比了下去,隻可惜那女子戴着面紗,除了一雙漂亮的眼睛便再也窺不見其他。
陸以恒不太自然地介紹道:“這、這位是我遠房表弟,那位——”
“妻子。”身份被裴知珩搶先認下,“前幾日剛剛拜堂成親,這不回門之日路過此地,想着剛好順道拜訪一下表兄。”
聞了沉默。
方才說好的姐弟身份就這麼被他三言兩語給替換。
而且原本大家商量好的是由聞了同聞人心二人假扮陸公子的親戚來留宿,畢竟在衆人看來,聞了性子和外表都最容易讓人放下戒備,再加上雙人成行看上去最合理,也不會太突兀。而剩下幾人中論功力和脾性,聞人心都是最佳人選。
因為若是讓溫芙過來,夏聽雪那暴脾氣,剩下兩個被她嫌棄的師兄弟根本管不住她,容易引出事端。而聞人心雖然功力不算太高,但就算那羽娘子真的是妖,回來這麼久也沒有對陸以恒下任何殺手,想來短時間内隻要不激怒她都會是安全的。
所以綜合考量一番,敲定了聞了和聞人心這對師兄妹僞裝進入陸家,調查羽娘子的真實身份和陸公子口中所說的這一系列怪事的緣由。
剩下三人則沿着千裡鄉查探一番,尤其是摸清楚換天池和陸公子這一家的事。
然而計劃才剛推進,聞了和聞人心還沒走到陸家,裴知珩不知何時追了上來橫插一腳,說夏師姐那邊出了事,急需大師兄相助,聞人心想都沒多想,囑托他一定要保護好聞了便匆匆離開。
聞了心裡很清楚,哪裡有什麼事,不過是裴知珩這小子抓住了大師兄的命門,知道隻要提一句有關夏聽雪的事情就會引起他方寸大亂。
夏聽雪就像控制大師兄喜怒哀樂的開關。
這是朝陽谷弟子們都知道的秘密,連裴知珩這個入門三個月的新人也早就看透。
也被他輕而易舉利用。
“你表弟跟你長得一樣好看。”阿婆用慈愛的目光打量了一會兒。
關乎身份的話既然已經潑了出去就也再收不回了,聞了也沒有打算再辯駁什麼。他們來的目的不是糾結裴知珩那點為人所知的小心思。不過是滿足了他所謂的愛慕之情,占了點身份關系上的小便宜,但對聞了來說毫無損失,完全不需要在意。
“阿婆剛剛說表嫂不太正常?”
裴知珩聞言看向她。
少女似乎完全沒有在意方才他提起的兩個字,而是雙眼充滿疑惑和好奇,詢問着阿婆。
阿婆愣了一會兒。剛才想說的話被岔開後已經被抛在腦後了,又被小姑娘的疑問給撿了回來,還需要些時間來挑揀分辨。
好在聞了循循善誘,充滿耐心,替她梳理清楚:“我記得以前見過表嫂,是個溫柔的女子,是出了什麼事嘛?”
“哎呀,以前是挺好的,這不是後來得了——”
阿婆的話還沒說完,陸以恒猛烈地咳嗽了好幾聲,打斷了她:“時候不早了,我先帶他們回去用膳了,外面冷,阿婆快進裡屋取暖才是。”
“好好好,你們快回去罷。”阿婆也沒察覺什麼,笑呵呵地轉身。
等她關上大門後,陸以恒才低聲歎了口氣:“羽娘之前患上了痨病,但我不想外人知道這些,怕讓她聽到旁人議論而難過。”他連連唉聲,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随後走在最前面帶路,而裴知珩則側身等着聞了。
她還在注視着阿婆家的大門,清瘦的身影直立在那,肩頭落雪而不自知。
一把折扇貼近她的肩膀處,輕輕将雪掃落。
清冷的男聲随之而來,停留在她耳畔,如千絲反複勾回:“小師姐,還不走嗎?在想什麼?”
裴知珩也微微彎腰,順着聞了的視線看過去,落在和她目光一樣的地方,但沒看出什麼名堂。
聞了感覺到自己被男子半包圍,有些别扭地往另一邊邁了一步,脫離出充滿他氣息的圈禁,不适感頓時消失幹淨。
“我在想,我們兩個黃級若是跟妖怪打起來該怎麼求饒。”
聽上去好像真的隻是在為後路而擔憂,但裴知珩卻聽出來幾分責備的意味,似乎意有所指他半道插進來,擠走了大師兄,落得現在的下風,容易被妖怪牽制。
“小師姐就這麼不信任我?”他手腕一動,展開折扇,遮面輕笑一聲,清冽的嗓音裡是少年傲氣,“我說過會保護小師姐的。君子一言,說話算話。”
他一邊搖着扇子,一邊腳步輕松地追上陸以恒。
那副樣子完全看不出來成熟穩重。就像個隻會說些大話,嘴上抹蜜,但實則既無頭腦,四肢也不發達的草包少爺。
隻盼他能保護好他自己就行。
聞了無奈搖頭,慢步跟了上去。
陸家的小木屋離得很近,拐個彎繞進巷子走幾步便到了。
屋子雖然不大,但也有着一個小院子和用來圈養家畜的後院,聽陸以恒說這是他和羽娘成親前用前半生積蓄湊在一起買下的,為的就是日後能過得舒坦,不用操心沒有落腳之地,在外漂泊無定。
有一個穩定的住所總好過當随風而動的蒲公英,心也安定些。
聞了一向覺得如此。
三人推門走進了院子,聞到一陣香味。
“羽娘?”陸以恒有些詫異,自從羽娘失蹤多月回來後,她幾乎沒有再下過廚,每次走進廚房也隻是愣神地看着鍋碗瓢盆,好像全然忘了該怎麼做飯。
廚房裡傳來水流聲,羽娘走出來時,雙手正往圍裙上擦拭,她長發随意地盤起,隻用一支素淨的木簪固定住,碎發淩亂地在臉頰兩側因風而動。她的鼻尖沾了一點煤灰,笑容綻開,那一雙明亮的眼睛看着三人,從驚喜轉而驚訝。
“這兩位是我遠方表親——”陸以恒搬出提前準備好的說辭,一本正經地解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