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師公,這是桂花香水,幾滴就能馥郁滿室。”洛時及拿出雕刻着桂花的檀木盒子。
“香水?阿信又制了新的香品?”曲師公打開木盒,琉璃瓶透出淡淡秋香色,“這瓶子雅緻,能把香制成水還是頭一回見。”擰開瓶蓋,瞬間桂花的芬芳鑽了出來。
曲師公深吸了一口氣,“這小小的瓶子竟裝了整顆桂花樹,聞着還帶些百合香。”
“還是逃不過師公的鼻子,起頭聞是桂花和百合,越到後頭香味就變了,這次要考考師公,看我制香的本事是否有長進。”平長信道。
曲師公咧嘴笑道:“哈哈哈……,這考題我接下了!制成這香水就是了不得的本事,調香你更是不在話下。”
“香水的主意是時郞想的。”
“哦,那我也仔細聞聞!”徐陽子想拿過琉璃瓶,卻被曲師公一手拍開,“這精細的物什,你就别湊熱鬧了,去聞你的酒香!”
徐陽子吃了癟也不惱,真就打開了酒壇,“世間諸香,各有其妙,然酒香獨絕,非他香所能及也!”
言罷,四人皆哈哈大笑。
平日小院裡就總能聽到徐陽子與曲師公鬥嘴,今日多了兩人,更添了幾分熱鬧與溫馨。
“阿信寫信來說要帶他心悅之人來我這裡,我與你老師可高興壞了!”
徐陽子看着洛時及面露欣慰之色:“說來慚愧,我與洛老頭莫逆之交,卻沒照顧你幾分,今日見你與阿信一同而來,甚感欣喜。”
“祖父往生前的事我都不大記得了,隻聽聞家父說過祖父的事迹,但也不多,徐夫子可否與小輩講講。”
徐陽子端起菊花茶喝了一口,捋着胡須回憶往昔。
“洛老頭年少時在我們一堆裡最為出色,長得好,學問好。為官幾十載,公仆之志,愛民有心。”
“林杏村你是知道的,淳化元年,京東路正月至四月不雨,旱災嚴重導緻大量百姓饑餓緻死。到了第二年,東京路、河北路、河東路、江南東路又爆發旱災和蝗災,死了不知多少人。
洛老頭剛上任臨安知州不久,大量流民南下進入臨安,洛老頭沒有緊閉城門,為避□□民轉變成遊民和盜匪,招募流民為兵。
那會兒臨時搭建了許多災棚都無法安頓所有人,連知州府也做了救濟災民的住所,全國都是災情,等災糧下來,流民不知早死了多少,下放的災糧又有多少,又能撐多久!
洛老頭想帶領着流民開辟荒山荒田,流民本就是饑民,哪有什麼力氣來開山開田,沒人動,想等着朝廷的救災糧。洛老頭與富賈豪紳商議,如果流民暴動,他們亦不能幸免,但他們也不願散盡家财來幫助流民,便決定由他們提供糧食,幫助流民開墾荒地。
洛老頭自己帶頭拿着鋤頭開墾,他當然知道開墾田地,莊稼生長也要到秋收。這是為了能夠讓流民及其後代能夠更好地生存下去,讓他們在未來的生活中能看到希望,有所依靠。
雖然隻是見着幾粒米的粥水,但總比沒有強,流民這才拿起鋤頭來開墾,但期間亦是死了不少流民,如今的林杏村就是由此而來。”
徐陽子把杯中的茶一飲而盡,見洛時及眉頭緊鎖,便拍拍他肩膀道:“洛老頭年少總是說'仕而優則學,學而優則仕',他也真正做到了滿腹經綸,做官隻為濟世安民。”
“嗯,祖父在我心中是個了不起的人!”洛時及能夠想象得到,徐陽子幾句話概括的災情,救濟在宋朝而言是比後世難上千倍的。
“說了許久,休息會兒,吃飯還要等上好一陣子,阿信你帶時及去山裡轉轉,山東邊的楓葉紅得正好。”
“好。”
平長信帶着洛時及出了院子,見少年一路沉思,也沒打擾,給他打着油紙傘,為他看路。
不知走了多久,洛時及停下腳步,擡頭望去,層林盡染,秋風吹拂,楓葉如跳動的火焰,成了一片火紅的海洋。
“在想什麼?”平長信問。
洛時及面向平長信,微笑地看着他的眼睛:“在想你。”
“嗯?”環在洛時及肩膀上的手又緊了幾分。
“想起之前問你的話,你說有些人讀書是為了做個好官能造福百姓,祖父便是這類人。想你做官時,肯定亦是如此,一直沒有問過你,為何辭官任教,今日想來你做司法教育,也是國之根本,民之福祉。”
平長信點了點頭等着他繼續往下說,“做司法教育,能培養和選拔更多優秀的法律人才,良才輩出,日益壯大,方能更好地治國興邦。”
“嗯,現今因缺乏明法出身的官員,衆多司法職位旁落到不懂法律之人擔任,如何能以法治國。完善法律制度,加強法律監督,培養法律人才,皆為國之大計。”
“所以不管是為官還是為教,長信你的價值追求一直沒變!”
這份心心相惜讓平長信為之感動,他把洛時及攬進懷中,一雙手回抱了他,一股暖流直達心田,種在他心田上的種子開出了絢爛的花。
“為何眉頭一直皺着?”平長信用指腹扶平洛時及的眉頭。
“我們小時候有見過嗎?”
“沒有,也沒見過洛祖父,在學院隻聽說過他的事迹。”
“你有經曆過災害嗎?”
“淳化二年,我十三歲,開春後父親接我去汴梁讀書。四月,東京爆發煌災,聖祖親自書寫聖旨,祈求下雨以消滅蝗蟲。後來果真下了大雨,才緩解了蝗災。”
平長信右手環着洛時及的肩,左手為其撐傘,兩人慢慢前行。
“我因擔心祖母,與父親商議要回臨安,父親不允,擔心流民爆動對我有危險,到了次年開春災情得到控制後才回到臨安。但淳化三年六月,京東路又飛蝗蔽天,一路西南而去,是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使蝗蟲盡死,但流民的數量有增無減,直到至道元年蝗災帶來的影響才真正得到控制。”
洛時及見平長信依舊蹙着眉頭,“後來蝗災又發生了嗎?”
“直到現年,蝗災都未發生過了,隻是至道年間開始,宋遼戰事緊迫,流民不斷,到去年十二月初七,與遼簽訂澶淵之盟,才停戰。”
漫山遍野的紅楓,如同當年邊疆夕陽西下,天邊泛起的一抹血紅,也似戰士們英勇無畏用鮮血鋪就的勝利之路。
兩人一路前行未再言語,是在緬懷守護這片土地而犧牲的戰士。
“時郞,你看!”
前面金黃的銀杏葉片顯露出一角,便可窺見其全貌會是何等壯麗。
兩人加快腳步,千年銀杏樹的全貌一點一點展開在眼前。宛若一位曆經滄桑的少年,靜靜地伫立在那裡,陽光透過茂盛的樹葉,灑下斑駁的光影。
洛時及緩緩走向大樹,然後擁抱住樹幹,閉上眼眸。
這一刻,時間仿佛靜止了,風華正茂的少年,雄偉的銀杏樹,和煦的陽光,溫柔的秋風,還有把這幅畫卷映入心間的平長信。
“長信,我能感受到它體内流淌着千年的生命力,堅韌不拔,生生不息。它是一顆年輕的樹,相對于人類來說,樹的生命好長好長。”
洛時及撫摸着樹皮的紋路:“我現在抱着它,你說它有醒嗎,知道我在抱它嗎?”
“如果沒醒,你也入了它的夢,它會知道你來過。”平長信站在洛時及身後,聲音輕和而堅定。
“長信,我來到這個時代,是迷茫的,不知道要做什麼,所以我就做了很多事,制糖、做菜、制紙、制香水、制酒精、寫話本、共生田……”
“我想與這個時代有關聯,我想為這個時代做些什麼,但我的力量不夠,我做這些有意義嗎?”